「啊,但願在一天的任務結束之前,就先知道它的結果!」
── 莎士比亞,《凱薩大帝》(Julius Caesar)
神父宣誓要一輩子獨身,醫生宣誓絕對不會做出有害病人的事,郵差則宣誓迅速把郵件送達,不管下雪、下冰雹,或者拿到看不懂收件地址的信件。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心理學家也如此宣誓:在有生之年寫一本書、一個章節或至少一篇文章,裡面一定要有這句話:「人類是唯一會○○的動物。」當然,我們這些心理學家可以隨自己高興去填空,但開頭跟結尾都必須是那九個字。多數心理學家要等到職業生涯的晚期,才會慎重地完成這項任務。因為我們都知道,想被一代又一代的其他心理學家記住,主要不是靠我們畢生在學術成果中努力塞入的其他字句,而是靠我們寫的這句至理名言。我們也知道,寫得越爛就越容易被記住。舉例來說,從黑猩猩學會用手語溝通以來,在○○填入「使用語言」的心理學家們,就被大家牢牢記在腦海。還有,當研究者發現野生黑猩猩會用樹枝去挖土堆裡的可口白蟻(有時還會去敲同伴的腦袋),全世界的人就突然想起在○○填入「使用工具」的心理學家。所以,大部分心理學家都有拖延的好理由,晚一點才寫出那句至理名言,希望拖得越久,就越有機會在被某隻猴子打臉之前及時離世。
我以前沒寫過這句至理名言,但在各位的見證下,現在我打算寫了:人類是唯一會思考未來的動物。容我說明一下,我養過貓、狗、沙鼠、小鼠、金魚、螃蟹(不是煮來吃的那種),所以我知道人類以外的動物,經常表現得像是能思考未來。不過,就像戴便宜假髮的禿頭男子也老是忘記:表現得「好像擁有」跟「真正擁有」是兩碼子事,仔細觀察還是有辦法區分。舉例來說,我住在城裡的一個社區,每年到秋天,我家院子裡的松鼠,就會表現得好像知道「如果現在不藏一些食物,之後就會沒東西吃」(我家院子約可容納兩隻松鼠)。我住的這一區,居民的教育水準相對高,但大家都知道,這裡的松鼠沒有特別聰明。牠們的腦袋跟一般松鼠沒兩樣,只要進入眼睛的光線減少到一定程度,就會開始儲藏食物。日照減少會引發松鼠的貯食行為,但不會讓松鼠思考未來。如果說在院子裡藏果實的松鼠「知道」未來,那就像是在說正在落下的石頭「知道」萬有引律一樣,不是真正知道。我會永遠堅持我的那句「至理名言」,除非黑猩猩會想到自己將孤獨終老而哭泣、想到快要放暑假而微笑,或者怕夏天身材走樣而拒吃焦糖蘋果。任何其他動物都無法像人類一樣思考未來,牠們做不到、也不曾擁有這種能力。而這種簡單、普遍的一般行為,就是人類的典型特徵。[1]
▍青蛙、蛞蝓也能創造未來嗎?
如果請你說出人腦最偉大的成就,你可能會先想到它創造出的驚人文物:吉薩大金字塔(Pyramids of Giza)、國際太空站,或是金門大橋。這些的確是人類的偉大成就,但它們還不算最偉大的,複雜的機器也可以設計、建造出上述其中一項。因為設計與建造需要知識、邏輯和耐心,而複雜的機器具備這些特性。事實上,人腦只有一項非凡的成就,連最複雜精密的機器都望塵莫及,那就是「意識經驗」(conscious experience)。看見大金字塔、想起金門大橋或想像太空站,這些行為本身都比建造文物更了不起。而且,在這些了不起的行為之中,有一個最引人注目。「看見」是體驗現在的世界,「想起」是體驗過去的世界,至於「想像」……噢,想像是體驗現在與過去不曾有、但未來可能會出現的世界。人腦最傑出的成就,就是能想像不存在真實世界的事物。正是這種能力,讓人類得以思考未來。正如一位哲學家所說:人腦是一種「預測機器」,而「創造未來」是它最重要的工作。[2]
不過,「創造未來」到底是什麼意思?大腦創造未來的方式至少有兩種,一種是所有動物共有(包括人類在內),另一種則是人類獨有。所有動物的大腦 ── 包括人類、黑猩猩,甚至是喜歡藏食物的松鼠的大腦,都能預測此時、此地跟自己有關的未來事件。大腦在這種方式中,會利用當前事件提供的訊息(我聞到一種味道),結合過去事件的經驗(上次聞到這種味道時,有個龐然大物打算把我吃了),來預測接下來最有可能發生的事(那個龐然大物即將○○○)。[3]請注意,這裡所謂的「預測」有兩個特徵。第一:雖然前面的括號裡以一些搞笑旁白為例,但大腦在做這類預測時,完全不需要任何有意識的思考,就像算盤不需要算術也可以得出「二加二等於四」。事實上,就算沒有大腦也可以做這類預測。有一種叫做黑邊海兔(Aplysia parvula)的海蛞蝓,牠們只要稍微訓練,就能學會預測自己的鰓何時會被電擊並加以躲避,而不管是誰拿起解剖刀,都可以輕易證明海蛞蝓沒有大腦。電腦也沒有大腦,但如果你在紐約刷卡付午餐錢,等到晚餐刷卡時卻跑到巴黎,電腦就會拒絕你的信用卡。它使用的技巧跟海蛞蝓一樣。簡而言之,機器和無脊椎動物證明了,就算缺少聰明、有自覺和意識的大腦,也能做出能簡易地預測未來。
前述這類預測的第二個特徵是:沒有特別深遠的涵義。也因此不同於預測每年的通貨膨脹率、後現代主義對智識的影響、宇宙進入熱寂(heat death)狀態的時間,或者瑪丹娜接下來的髮色。確切來說,這類預測是關於「我在此時此地將會發生什麼事」,而之所以被稱為預測,不過是因為沒有更好的詞彙。但是,使用「預測」這個詞必然會有下列意涵:仔細且認真地思考在任何時間、地點會發生在任何個體身上的事件。這麼一來便掩蓋了一個事實,即大腦是在當事人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不斷預測此時次地、關於該個體的未來事件。所以針對這種情況,與其說大腦是在預測,不如說是在推測下一步1。
你的大腦現在就是在「推測下一步」。比方說,你可能正在有意識地想著剛才讀到的句子,或者褲子口袋中讓你大腿很不舒服的鑰匙圈,甚至是一八一二年英美戰爭到底合不合理。不論你在想什麼,絕對不是現在這句話的最後一個字。就算現在你的腦海中迴盪著字詞,並引出一些想法,大腦也是使用現在和剛才讀到的字,來合理推測接下來的字是什麼,這樣才能閱讀流暢。[4]如果大腦從小被餵養好萊塢偵探片和廉價推理小說,那當它讀到「這是一個黑暗的暴風○」時,都會預期接下來的字是「夜」,所以當大腦讀到「夜」,就已經準備好要消化這個字了。只要大腦猜對下一個字,你就能愉快地在字裡行間遨遊,照順序一直讀下去,心滿意足地把這些黑色線段轉換成一個個想法、場景、角色和概念,而沒意識到那個在「推測下一步」的大腦正以驚人的速度,預測接下來會出現什麼字詞。只有當大腦的預測失準,你才會突然感到酪梨。
驚訝,對吧?
現在,想一想那個驚訝的瞬間代表什麼。「驚訝」是遇到意料之外的事情時出現的情緒。例如,當你提著一袋雜物、強忍著尿意走進家門,卻突然看到三十四個朋友戴著派對紙帽,站在客廳大喊「生日快樂」!所以,「驚訝」彰顯了「預期」的本質。剛才那段的最後一句話帶給你的驚訝表明,讀到「只有當大腦的預測失準,你才會突然感到……」時,大腦正對即將發生的事做出合理推測:接下來的幾毫秒內,你的眼睛會看到一組黑色的線段,被編碼為一種描述情緒的語詞,像是「難過」「噁心」「驚訝」。結果你卻看到一種水果,於是從武斷的慣性思考中驚醒,揭示出你的預期的本質,任何看到這一幕的人都可以作證。「驚訝」表示實際情形不符合預期,即使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預期什麼。
驚訝通常伴隨一些可被觀察及測量的反應(例如:眉毛上揚、眼睛瞪大、下巴掉下來,以及發出一連串帶有驚嘆號的聲音),所以心理學家能夠透過驚訝反應,判斷出大腦正在推測下一步。例如,當猴子看到實驗者把一顆球放進一個傾斜的溝槽,牠們會迅速看向溝槽底部,等待那顆球再度出現。如果實驗者耍一些小把戲,讓球出現在另一個溝槽,猴子就會出現驚訝反應,這時便能推論牠們的大腦可能正在推測下一步。[5]
嬰兒對於奇怪的物理現象也有類似反應。例如,給嬰兒觀看大紅色方塊撞上小黃色方塊的影片,假如小黃色方塊馬上被撞離視線之外,嬰兒不會有任何反應,但如果小黃色方塊被撞上之後,過了一陣子才移動,嬰兒就會像火車事故的圍觀者一樣,一直盯著黃色方塊看,彷彿這違背了大腦的預測。[6]這類研究告訴我們,猴子的大腦「知道」重力(物體會垂直落地,而不是往旁邊掉),嬰兒的大腦「知道」動力學(移動中的物體一碰到靜止物體,就會立刻把能量轉移過去,而不是幾秒鐘後才發生),所以當實際情形跟預期不同,猴子和嬰兒就會有驚訝反應。
人腦天生就會推測下一步,而且一直都在這麼做。當我們在沙灘散步,大腦會預測腳踩在沙子上的穩定度,進而調整膝蓋的張力。當我們看見飛盤,於是一躍而起、切入飛行路線想一把接住,大腦會預測飛盤落下的位置,然後把我們的手帶到那個定點。當我們看到一隻往水裡移動的沙蟹匆匆躲到小木塊後面,大腦會預測這個小生物再次出現的時間和地點,然後把我們的目光引導到那裡。這類預測的速度和準確度都非常驚人,如果大腦不這麼做,讓我們完全「活在當下」、無法邁出下一步,實在很難想像生活會變得如何。我們在此時此地對自己的未來會進行自動、連續而無意識的預測 ── 這類預測雖然驚人又無所不在,卻不是讓人類「離開樹上、穿上衣服,進化成不同物種」的那一種。沒離開過荷葉的青蛙其實也可以「推測下一步」,但是人類所創造(而且只有人類能創造)的各種未來,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預測。
▍你未來想做什麼?
大人很喜歡問小孩子蠢問題,這樣才能嘲笑那些笨答案。小孩最常被問:「你長大想做什麼?」小孩聽了會有點困惑,擔心這可能暗示自己會長不大。他們如果回答,通常會說「糖果人」或者「爬樹人」,大人就會被逗樂,因為他們長大後成為糖果人或爬樹人的可能性很低。等到小孩成為大人、也開始問蠢問題時,八成都不想做這些事了。但請注意,小孩的回答或許是大人的蠢問題的錯誤答案,卻是「你現在想做什麼?」的正確答案。小孩無法回答自己將來想做什麼,因為他們還不太理解「將來」是什麼意思。[7]
他們跟精明的政客一樣,忽略別人問的,只答自己知道的。當然,大人就有辦法回答這種蠢問題。如果問一個三十多歲的曼哈頓人,打算在哪裡過退休生活,她會說邁阿密、鳳凰城(Phoenix)之類能發展高品質社交的地區。她可能喜歡目前充滿挑戰的都市生活,卻也能想像幾十年之後的自己,比起美術館和洗車工會更重視賓果遊戲和便利的醫療環境。小孩只思考得到眼前的事,大人則能夠想到未來。我們在坐兒童餐椅到輪椅的過程中,逐漸了解「將來」是怎麼一回事。[8]
將來,多麼驚人的想法,多麼強大的概念,多麼令人難以置信的發現!人類到底如何學會透過想像,預演一連串尚未發生的事件?只要閉上眼睛、靜靜讓思緒飛到未來,就能逃離今天 ── 最早發現這些的是哪一位史前天才?遺憾的是,想法即便偉大,也無法留下化石來進行碳定年,導致關於「將來」的自然史永遠都是個謎。不過,古生物學家和神經解剖學家都相信,這個人類演化歷程中的關鍵時刻,是在大約三百萬年前突然發生。五億年前左右,地球出現了第一批大腦,過了大約四億三千萬年,才慢慢演化成最早的靈長類動物大腦。又過了大約七千萬年,演化成最早的原人大腦。接著發生了一些事(沒有人明確知道,但大概是從氣候變寒冷到懂得用火),於是那個未來會演化成人類的大腦,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快速增長:在大約兩百萬年內,重量增加了一倍多,從巧人(Homo habilis)五百六十七公克的腦,變成智人(Homo sapiens)近一千三百六十公克的腦。[9]
如果你吃巧克力增重餐,想讓體重在短時間內增加一倍,那你應該不期待每個身體部位會胖得很均勻。小腹和屁股會有最多贅肉,舌頭和腳趾則會相對保持苗條。同樣,人類大腦的急劇增長,也不是公平地讓每個區域的重量都加倍,而是不成比例地集中在一個特定部位 ── 額葉。額葉顧名思義位在前額處,就在眼睛的正上方(見圖1-1)。人類最早的祖先原本低斜的額頭被往前推,變成陡直的形狀,讓我們因此戴得住帽子。這種頭部結構的改變,主要是為了適應腦容量的激增。這個新的腦區如何證明,人類頭骨結構的徹底變化是合理的?大自然為何如此焦急,想要每個人都有更大的腦?額葉到底有什麼用處?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