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馬爾他之鷹》（Maltese Falcon）中，達許．漢密特一度中斷驚險情節，半途說了一個精采的小故事。根據文學批評家馬可斯（Steven Marcus）的說法，這段佛利克拉夫特（Flitcraft）的故事是「整部小說的最核心……也是漢密特所有小說的核心之一」1。不過美國導演約翰．休斯頓（John Huston）據此改編，由年輕時的亨佛萊．鮑嘉（Humphrey Bogart）飾演主角私家偵探山姆．史貝德（Sam Spade）的經典黑色電影（臺譯片名《梟巢喋血戰》），卻沒有選入這一段。

那段故事是冷硬派的私家偵探山姆．史貝德，對他的致命冤家女主角布麗姬（Brigid O’Shaughnessy）說的。她在書中本來是史貝德的客戶，但很快就變成他的愛人，後來又變成越來越像是主要疑犯。在沒有明顯的動機下，史貝德突然說起佛利克拉夫特的故事，他本來是華盛頓州塔科馬（Tacoma, Washington）的房地產公司經理，事業相當成功，擁有「美國富裕生活的各種條件」：他有一輛新的帕卡德（Packard）豪華轎車、一幢房子、兩個孩子、一個老婆，還有一份生意不錯的工作。這位佛利克拉夫特沒有隱藏什麼罪惡的祕密或不可告人的壞念頭。事實上，他的生活可說是循規蹈矩，未來應該也會順利地繼續下去。但是有一天，他出去吃午飯之後就人間蒸發了，「就像張開手掌，拳頭就不見了一樣」，沒人知道什麼原因，也找不出任何桃色事件或金錢動機。

五年後，有個住在史波肯（Spokane）的人找上佛利太太，說曾在哪裡看到她失蹤的老公。佛利太太找了史貝德去調查，發現佛利克拉夫特以查爾斯．皮爾士（Charles Pierce）的假名過日子，如今已經是個成功的汽車經銷商，有一幢新房子，也建立新家庭。對於這些改變，佛利克拉夫特或說是皮爾士並未表現出明顯的不安或自責。他跟史貝德說，以前那個家庭其實很好。不但他很想對史貝德解釋到底發生什麼事，這些經過他從沒跟別人說過。

佛利克拉夫特說，他失蹤那天正要去吃午餐時，路過一塊建築工地，有一根鋼梁從八樓高掉下來，正好砸在他身邊，人行道上的水泥碎片四射噴濺，有一小塊甚至擦過他的臉頰，留下疤痕。佛利克拉夫特飽受虛驚，他「覺得好像有人把生活的蓋子掀開來，讓他看看裡頭是什麼樣子」。

佛利克拉夫特過去所創造的是一種「合理有序又負責任」的生活，但那根「掉落的鋼梁已經告訴他，生活裡頭根本沒有那些東西」。我們之所以活著，只是因為「盲目的厄運」饒過我們。在最初的驚嚇之後，他很不安地「發現他過去按部就班的理智安排，根本就跟生命本身不同調」。因此一吃完午餐之後，他就決定必須「針對這一瞥之下，對人生的新看法做出改變」。他的結論是：「既然一根掉落的鋼梁可以隨隨便便就結束他的生命，那麼他也想這麼一走了之，隨自己高興改變自己的生活。」所以他馬上搭船離開舊金山，四處遊蕩了好幾年。

史貝德最後說，佛利克拉夫特或皮爾士後來還是「回到西北部，在史波肯定居，也結了婚，還有一個孩子」。知道這些狀況以後，他的第一任老婆「也不想要他了」。所以他們兩位平靜地離婚，過去的一切也都過去了。佛利克拉夫特或皮爾士並不感到內疚或後悔，因為他認為自己這麼做完全合理。

然後史貝德在結尾說他最感興趣的是：「我想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又回到以前的日子，跟他離開的塔科馬完全一樣。不過這正是我覺得最好玩的地方。他因為鋼梁掉落而改變，但是鋼梁再也不掉下來以後，他又跟著再次改變。」2

我在看這則故事時，腦子裡馬上出現了兩個畫面。第一個是美國搖滾樂團「談話頭」（Talking Heads）主唱大衛．拜恩（David Byrne）揮舞雙手，質疑自己平凡無奇的郊區生活，他問自己：「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3我們在一生之中的某個時候可能也都這麼想過。佛利克拉夫特碰上〈一生一次〉（Once in a Lifetime，談話頭一九八○年的歌）的經驗，也讓他懷疑所有的一切。第二個畫面是在美國電影《雙面情人》（Sliding Doors）中由影星葛妮絲．派特洛（Gwyneth Paltrow）飾演的海倫．奎莉（Helen Quilley）在倫敦跑著趕搭火車。接下來很快就會看到有兩個不一樣的世界在她面前展開，而決定因素只是車廂門關上的時機不一樣而已。說到底，佛利克拉夫特和奎莉的人生，都由偶然的機遇所決定的。

佛利克拉夫特的故事至少包含了兩個教訓。第一個是我們的生活其實是由機遇和偶然所主導的。佛利克拉夫特發現，生活根本不是什麼秩序，我們都要了解機遇和偶然才是根本的現實。第二個教訓更是細緻微妙，也就是史貝德覺得最好玩的那個部分，雖然佛利克拉夫特努力「隨自己高興改變自己的生活」，卻還是回到過去那個樣子。換句話說，與機遇和偶然同樣重要的，是我們好像也無法逃脫自己的模式。拜恩在他的歌〈一生一次〉中，也反覆唱著一切「都跟以前一樣」。

像任何好看的偵探推理故事一樣，達許．漢密特這則小故事的重要線索就藏在大家的眼前。他挑選佛利克拉夫特和查爾斯．皮爾士這兩個名字，豐富了故事涵意，也跟金融聯繫了起來。對於金融來說，它的核心就是理解我們生活中的風險和機遇，同時也是利用這個主導模式來維護自身利益的方法。「佛利克拉夫特」現在雖然是個已經被遺忘的名字，但在平克頓（Pinkerton）事務所擔任調查員的漢密特也曾經為保險公司工作過，所以他大概知道，以前發表過精算分析、被人壽保險業中引為聖經的那個人，就叫做佛利克拉夫特。佛利克拉夫特是個統計奇才，他寫過好幾本書幫助當時才剛興起的保險業預測客戶壽命和死亡的機率。

漢密特選用的第二個名字查爾斯．皮爾士，也是來自一位幾乎被遺忘的傳奇人物：美國的查爾斯．山德斯．皮爾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是的，漢密特把皮爾士的母音字母弄反了）。他：一、被稱之為實用主義哲學流派的創始人；二、數學家和邏輯學家，他的研究是二十世紀數學領域許多重要發展的前身；三、符號學研究的創始人（符號學研究），很多現代文學理論都以此為基礎；四、現代統計學的創始人，也是隨機實驗（randomized experiments）的發明者。

簡單地說，這位科學家、數學家、哲學家就是多才多藝又博學的大師，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說，他「肯定是美國最偉大的思想家」4；另一位歐洲哲學家卡爾．波普（Karl Popper）說，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5；還有一位美國小說家沃克．珀西（Walker Percy）認為，他比達爾文和佛洛依德還重要，因為他「為連貫的人類科學奠定基礎」6。所以什麼傑佛遜（Jefferson）、艾默生（Emerson）、詹姆士（James），尼布爾（Niebuhr）或杜威（Dewey）都不夠看，皮爾士才是真正的大咖！

而對皮爾士來說，萬事最後都會歸結到──保險。歷經跌宕起伏的一生，最後熱切轉向保險，他曾在一八六九年宣稱：「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家保險公司。」7像這樣一位博學又深刻的思想家，怎麼會轉向大家可能都認為最平凡又無聊的主題──保險呢？因為保險這玩意兒是既不平凡又很有趣。皮爾士認為保險才是了解人生的核心架構。

皮爾士晚年一段奇特的轉折最能表現出他和保險的關係。由於身陷桃色風波，在當時已超過公眾可以接受的範圍，後來皮爾士慘遭學術界封殺。由於受到學術界有力人士，包括當時哈佛大學校長查爾斯．威廉．艾略特（Charles William Eliot）的譴責，皮爾士教職不保，使得他晚年貧困，總是想要賺點錢。他的哲學家朋友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一直幫他介紹賺外快的機會，並且一再建議皮爾士要多做些實用主義的演講，才讓他在這門學派維持創始人的地位。最後終於說服哈佛大學董事會不計前嫌，邀請皮爾士在一九○三年做了六場演講。

他要舉辦系列演講的活動一公布後，馬上受到許多人的歡迎。但當皮爾士發表第一場演講時，詹姆士和他同事都嚇壞了，因為這場演講花了許多時間都在談機率和保險公司。更讓觀眾一頭霧水的是，皮爾士甚至運用微積分來推導保險公司的獲利條件，告訴他們要怎麼訂定保單的價格。當時那個時代，是連經濟學系都不會出現微積分的，更不用說是哲學系。

詹姆士對數學也從不熱衷，他對演講內容很是震驚，以為皮爾士八成是瘋了。他寫信給一位朋友說皮爾士已經變成一個「智力上瘋瘋癲癲的怪物」8，成為「落魄，幾乎可說是骯髒的老頭」9。結果這次的演講機會不但沒有為他帶來重返學術界的機會，提供穩定的經濟收入，反而招引更多排斥。皮爾士後來仍是被學術界封殺到底，在貧困中渡過餘生，於一九一三年去世。

皮爾士在保險中看到什麼呢？了解保險為什麼對人類生活那麼重要？漢密特為什麼故意選用佛利克拉夫特和皮爾士的名字，有意地援引保險概念呢？這個答案要從了解風險的本質和機率概念開始…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