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鄉愁食光

壹 灶神娘娘


從小我就嘴饞,如今已經老了還是有饞蟲在肚裡蠢蠢欲動,大概跟我外公好美食有關,在上海他最喜歡上的館子是「老半齋」,大部分老上海都知道,它在漢口路上,以淮揚菜出名。那都是一九五四年以前的事,我們喜歡點的菜到現在還記得,現在有機會到上海也會光顧「老半齋」,點幾十年前外公喜歡的菜式:大煮乾絲、水晶肴肉、刀魚汁麵、蟹粉獅子頭⋯⋯聽說解放前魯迅、胡適、梁實秋等上海名流都是這家酒樓的常客。

媽媽則喜歡帶我和弟弟到南京西路上的一條巷子裡吃烤鴨,每次我們都點半鴨三吃:薄餅夾鴨皮、鴨絲炒芹菜、鴨架粉絲白菜湯。吃完飯,包輛三輪車回家,大弟弟江秀必定在車上呼呼大睡。

這個習慣我保留了下來,在斯德哥爾摩經常請我兒子一家三口上「釣魚台」吃烤鴨,一鴨三吃必須提前一天預定。吃完飯,兒子必定開車送媽媽回家。可是疫情開始後,我們再也不敢上餐館,聽說我們常去的「釣魚台」分店目前不營業。

回想起來,上海家中冬季春節前後總是一番熱鬧的景象。冬至以後外婆就開始張羅準備過年了,托人到鄉間買山民打來的野雞,總有上百隻,爆醃後連毛一起掛起來風乾,白天一排排地掛在弄堂的圍牆上,小孩子們輪流在弄堂裡一邊玩耍一邊看著。


廚房外的天井裡放著做臘八豆和醃雪裡紅的大瓦缸。記得幫工的人還捲著褲腳光著腳站在缸裡吱吱地踩個不停,有時我也會湊上一腳幫忙在缸裡跳。我最喜歡用雕花的木模子倒出各種圖案、各種色彩的糕點來,很多糕點還要在正中間蓋上表示吉祥如意的紅章,最精彩的還是看外婆在她的大床底下小心翼翼地抽搬出那笨重粗糙的深褐色的大罎子,罎子裡面是封存了整整一年、用上好的香噴噴的小磨麻油浸泡已用粗鹽暴醃過的青魚段。外婆開壇獻寶時,圍觀的人個個往裡吸氣,撲鼻的香氣,使人垂涎。

家中老人說:灶王爺的生日是每年陰曆十二月二十三日(但也有二十四日一說),我的生日陰曆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就算我是灶神娘娘罷,所以怪不得好吃。

民間的祭灶節,祭灶風俗始於周代。祭灶時間不一,漢朝之前祭灶在夏天,漢至宋在臘月二十四日,明清時,祭灶已為臘月二十三日,無論如何,早一天晚一天我都還是沾邊的。

記得祭灶節這天,很多家在灶前貼一兩隻灶君菩薩升天時騎的「紙馬」,用酒果、糕餅、麻糖、核桃、紙帛作祭。祭完之後,揭下灶君舊像,貼上灶君新像,貼上「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等條幅。然後小孩大人就迫不及待地開動滿滿的一桌豐盛的宴席菜了,印象中過祭灶節是過春節的序曲,年菜在這之後陸續起動,臘肉、灌香肚、風乾醉豬肝、年糕之類平時差不多看不到的食品開始上桌,然後小年夜、除夕、過年:鞭炮、守歲、壓歲錢、拜年等等,然後忙著元宵節慶祝,大家四處買紙紮的燈,我喜歡幫著推小石磨,磨水磨糯米粉做元宵節湯圓用。

那時上海家中元宵節時喜歡上四喜湯圓,取個好意頭「福祿壽囍」,五仁、肉餡是鹹湯圓,紅豆沙、豬油黑芝麻是甜湯圓,我小小年記居然可以一口氣吃下四個。 現在年紀大了想想好像都已經飽了。

我由上海到北京學舞蹈,之後到香港又到台灣入影藝界,然後漂洋過海到美國回到舞蹈本行,如今又一半時間住在瑞典,對我來說,無論餐廳的菜色有多豐富、豪華,最終都比不上最為平凡的家常菜。

平時我喜歡下廚,發現可以幫助紓壓,另一方面在家裡請親朋好友吃飯,是件樂事,可以喝酒聊天,不受時間限制,也無需拘泥吃相,尤其是需要動手的螃蟹、龍蝦,以及需要啃的雞翅膀、牛尾之類。

貳 羅馬最後的晚餐


二○二○年二月中開始,在羅馬歌劇院開始排歌劇《圖蘭朵》,這已經是在過去的四個月中我第四次來羅馬。非常喜歡義大利菜,尤其是用各種各樣的乳酪和葡萄酒調製的菜色。在羅馬有識途老馬的義大利朋友早就給我指點迷津,嚐了不少傳統烹飪的義大利菜式,自己不必做飯,從廚房「休假」也頓感閒暇。

不料二月下旬三月初,新冠肺炎病毒在義大利日漸囂張,我意識到下館子太危險,還是老老實實做給自己吃最安全。歌劇院給我租了離劇院很近的公寓,傳統老式的建築非常厚實,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拉開的沉重大門,高高的天花板上畫著仿文藝復興時期的畫,手工燒製的大磁磚覆蓋了整個公寓的地板,還有四個有鐵花裝飾的露台,浴室和廚房古色古香都頗具規模。對我來說廚房至為重要,當初看房子時就先開廚房櫥櫃檢查了一番,鍋碗瓢盆大大小小一應俱全。

於是一天下班拉了同事也是老友到中國食品貿易行採購,看到好吃的我就心花怒放,居然有現成下酒的臭豆腐、開花豆、豬耳朵賣,大包小包瓶瓶罐罐買到提不動了我才住手。離開商店前同事老友往我手中塞了把十二人份的竹筷:「送給你,吃中國飯一定得有它,使刀叉就不是那個味兒啦!」「哪裡需要這麼多雙筷子?」「妳不是要下廚嘛,我們都趕緊過來吃啊!」。

我住的公寓附近又有亞洲食品超市,看到日本米、味噌、韓國泡菜、泰國咖哩,又忍不住買;一天從公寓往排練廳走,看到側街上有個露天菜市場,那是我在歐洲尤其是義大利和法國最愛去逛的地方,新鮮瓜果蔬菜色澤誘人、種類繁多,乳酪專賣車櫥櫃中琳瑯滿目,我知道的品種不多,讓我一時之間無從選擇,魚攤上的新鮮大章魚、肉攤上的新鮮牛肚,都是在美國和瑞典超市中看不到的,當然最最讓人眼花撩亂的是義大利火腿、香腸、橄欖之類燻醃食品,種類之多嘆為觀止。所以我就在早上有集市時,先買好新鮮食品,放在冰箱後,才轉回去上班。不出幾天,冰箱裡、冷凍櫃中、廚房抽屜和櫃中全塞滿了,完全有準備開小餐廳的架勢。

不料沒出幾天,三月四日下午羅馬歌劇院藝術總監宣佈停排,所有主創人員暫按兵不動24小時,然後再宣佈最後決定。看疫情席捲而來的趨勢,肯定三月五日將會是我在羅馬最後的晚餐,面對這麼多食材直煩愁。從小養成的習慣不能浪費食物,小時後家中的老人常說:「要吃乾淨才能離開。」我有時貪心拿太多,也只好硬著頭皮「受罪」往裡塞,幾次下來就學「乖」了;有時碗裡沒吃乾淨剩下米粒,大人也會嚇唬孩子:「你不怕打雷嗎?糟蹋糧食天打雷劈!」

一九五八年底到一九六二年初三年災害時期我在北京,更是記得「餓得慌」,因為餓滿腦子盡是「吃」,糧食定量,菜沒有油水,魚、肉更加稀罕,過年過節才會有那麼一小丁點兒。尤其到農村勞動,一天只有兩頓飯,在人民公社食堂中,稀飯稀的大勺放下,可以一下沉入桶底,每天每頓清一色熬白菜湯就鹹菜,菜湯上還飄著一層蟲,村民們口中邊說:「不礙事的,蟲營養豐富,娃兒們喝了吧。」邊自己咕嚕嚕把湯倒下肚。吃完飯回去繼續勞動,還沒有回到農地上,肚子已經又感到餓了,當時因為營養不良,我還嚴重浮腫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些生活經歷,回想起來仍然歷歷在目,也養成我從不糟蹋食物尤其是糧食的習慣。我必須盡量消滅我所採購的食品,於是請大夥來聚餐,果然十二雙筷子全都派上了用場。根據當時廚房裡現有的食材即興菜單如下:

下酒小吃:各色義大利香腸、火腿、橄欖、肉凍、泡在橄欖油中的Anchovies魚、醃製artichoke。

菜單:鹽水毛豆、清炒蝦仁、涼拌茄子、松子蘆筍、火鍋醬料燉燜牛肚、素雞炒青菜……

主食:把我買來的冰凍三鮮水餃、菜肉香菇包、酥脆葱油餅,煮的煮、蒸的蒸、煎的煎。

帶殼毛豆現在除了東方食品店有賣,外國普通的超市也都有售。我想跟時興吃日本壽司有關,一般去日本料理店,一定會先給你一小碟子綠得開胃的鹽水毛豆,很好的下酒小菜。我常常做這個健康食品,除了營養豐富、方法簡單、物美價廉、皆大歡喜之外,是我孫女禮雅(Selma瑞典語名字)最愛。一開始抓著有殼毛豆往嘴裡塞嚼出豆仁,然後把殼子拉出來;後來進步一點,開始剝出豆仁來放嘴裡,再把豆殼扔掉;現在跟奶奶我學,把毛豆一頭對著嘴用手指一捏一擠,豆仁就掉在口中了。學會了這個竅門,樂此不疲,更愛吃鹽水毛豆了。

歡愉的晚飯結束後大家互囑珍重道別,我將白米,乾麵條以及用不完的佐料、乾貨、食品,通通給了家在羅馬的友人,他們笑說半年都不必上東方食品店購物啦。

把當晚菜單中列出的前三個菜的做法寫下:

*鹽水毛豆

食材:急凍有殼毛豆500克,八角3-4粒,鹽1又1/2湯匙

製法:1500克清水放在鍋中,放八角蓋鍋蓋煮滾,熄火,讓八角在水中浸泡2小時或更長時間。

幾小時後見清水變黃色,八角香氣撲鼻,再開大火,將水煮開。

凍毛豆莢直接放入滾水中,水淹過毛豆,不蓋鍋蓋以保持毛豆莢綠色,等水再開時,馬上熄火,將毛豆和水倒入漏篩中,水漏掉後。將毛豆莢和八角放入容器中,趁熱撒上鹽(鹹淡可根據自己喜愛斟酌)拌勻。冷卻後放冰箱。 閱讀完整內容
食中作樂:餐桌上的鄉愁食光,三十八道菜譜的生活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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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中作樂:餐桌上的鄉愁食光,三十八道菜譜的生活美味

江青(文) 亞男(攝影)

由 時報出版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