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見舊時月色 林佳樺的《當時小明月》
在盛夏的尾聲,見到書市裡這一枚月光濃縮的仙楂餅,可愛的窩在搗藥缽裡,旁襯一小杵子,就想起母親也是中藥店的女兒,台南新營的三光堂,聽說外公寫得一筆好書法,脾氣很好,會幫人看病抓藥(大約等同於林佳樺筆下的〈白毛醫生〉)。母親說她幼時沒事吃甘草吃?迌,全家卡早住在鐵線橋,日本時代空襲時曾徒步涉水,逃難疏散。一個聽起來離我很遙遠,而又確實曾經存在的世界。
黑黝黝的四物湯或當歸生耆枸杞紅棗這類東西,向來都不是我的菜,前幾年讀湯素貞《中藥鋪的女兒》印象也不深,但我對林佳樺這本場景搬到宜蘭鄉下的佐賀超級阿嬤,倒是大有興趣。首先這封面不只是好,簡直是太好了。恰如其分的土黃大地色,月亮咬一口,像一點眞心在藥缽裡閃爍,配上那書名《當時小明月》,整體是本適合放在月餅禮盒裡的懷舊小書,不僅美,意境也悠遠。還好沒有按照原定二〇一九國藝會補助時的《吹笛人》命名,不然就去了。
作者林佳樺,何許人也?其實是個近數年遍得國內大型文學獎,頗値得注意的散文新人,《當時小明月》是她的第一本書。這林佳樺,我人是沒見過,卻早早在文學獎見識過她外婆的「墨賊仔骨」。這一味治胃病貧血與膿瘡的仙丹,正式的中藥處方箋叫做「海螵蛸」,需現殺磨製。取出烏賊腹肚中間的橢圓形乳白色薄硬骨頭,費力彎腰用鋼刷刷洗骨上的髒墨,兩只薄骨碰撞時,還會空咚空咚,發出風鈴般淸脆的響聲。外婆費心研製的這一味粉末狀萬用仙丹,形似香灰,沾點水敷在傷口上還能止血,號稱鎭鋪之寶─「閻王低頭」,服了這帖藥,閻王會低頭也。
這篇〈閻王低頭〉之所以令人難忘,不僅古風獨具,題材鄉土,還在於收束極好。作者在外婆仙逝後,淸洗她病中藥罐,記得外婆曾說「墨賊仔骨」可刷焦黑鍋底,門口那隻(外婆養的)會說「擱再來」的黑八哥,久未照料,禿毛染病,只好送人,林佳樺是這麼結尾的:「淸洗鳥籠時,柵欄上方用鐵絲掛兩只墨賊仔骨,外婆曾說,那是給黑八哥磨牙用的。我取下來刷洗,空咚空咚,就像外婆那天彎腰刷洗墨賊仔骨時響起的聲音」。
〈閻王低頭〉收束斬截,畫面還帶聲音,非常俐落,這人很有文學敏銳度啊!
這淸淡而有餘味的文章,最終只得了佳作,在大招遍出的文學競技場,像街舞少了一招頭轉,有那麼一點蓬門碧玉的怯生生,驚驚未得等,但我卻因此記住了這個墨賊仔骨(有點像王盛弘寫了那麼多我只記得那一鼎淸糜一樣)。後來才知道林佳樺是阿盛寫作班的學生,這師徒倆,一個樣的溫吞內斂性子,講起話來就扣分,但書寫鄉野事的質樸天性,可眞是合拍,又同是屬虎人,只是足足差了兩齒年。
翻開這本新人首發的《當時小明月》,我首先找不到去年〈玫瑰與獸〉、〈量身〉與〈守宮〉這三篇受矚目的得獎大作。〈玫瑰與獸〉是恐怖文靑情人的折磨,〈量身〉是婆媳過招更衣記,〈守宮〉是家庭危機的隱喻。〈守宮〉末尾以壁虎的肚腹對應孕婦的臃腫身形,「我輕撫下腹,細微胎動從拇指顫過掌心,肚皮反過來觸摸我的手,我讓肚皮摸著,時快時緩,彷彿一筆一畫,在我的掌心描孩子未來的模樣」。靜默、凝視、受困,豢養的寵物與婚姻的困境,林佳樺文字的隱喻性變大了,細膩感猶在,比起〈閻王低頭〉的鄉土寫實,進境十分明顯。然而〈玫瑰與獸〉、〈量身〉、〈守宮〉這三篇得獎作並不在《當時小明月》裡,主要是與此書懷舊主題不搭,與書中的拙趣與童心也不相合,讀者或可期待下一本書再結集吧!
《當時小明月》是作者童年的回憶,體製不大,分鄉下外婆家和鎭上父母家兩部分,前者是輯一「石磨記」(〈閻王低頭〉就收入於此)、輯二「吹笛人」,後者是輯三「時鐘路」、輯四「捉迷藏」。說「我一直在找家」、「傷痛的文字」或「流放到外婆家」或許都太過了,說這話的人,或可看一看半年前才剛出版的張紹中的《在流放地》,那才是眞正令人眼冒金星的人生烏暗路、無尾巷啊!
林佳樺《當時小明月》裡,敘述幼年曾被父母送到鄉下外婆(宜蘭三星大洲村)家住了數年,之後再回返羅東小鎭,重新適應與家人磨合的生活,乃至於婚後家庭教職兩頭燒,不孕症與腫瘤就醫甚苦。這些再怎麼看,都不是眞正太坎坷的境遇。倒是文火煲湯一日日沉淪下去的文學夢,不惑之齡才動筆,寫得不上不下的艱難與尷尬,才叫人氣短。這也是卷首會有那麼個一笑筊一聖筊的緣由。袁瓊瓊覺得林佳樺沒有寫作命,阿盛卻篤定她是可以寫的。要我的話,比較同意阿盛,在讀了去年最新的〈玫瑰與獸〉、〈量身〉和〈守宮〉以後。新人總歸亮眼,但有無續航力才是關鍵。
頭卡大身啊!同時也是頭過身就過。
《當時小明月》裡,無疑前半宜蘭鄉下外婆家的中藥店比較搶戲,較好的文章如〈石磨記〉、〈白毛醫生〉、〈花田裡的阿西伯〉、〈水滸牌〉、〈美人膏〉和〈鐵木秋葉黃〉多在輯一輯二,後半輯三輯四羅東父母、家人姊妹,內容平平,相對弱些。林佳樺台語語彙如「灶跤」、「軟跤」、「綴路」、「擲掉」、「擴頭仔」,看得出台語文運用還不很精熟,差老師阿盛足足一齒年。寫人物倒頗為殊勝。林佳樺《當時小明月》裡,雖則各篇文字含金量忽高忽底,她那個宜蘭鄉下中藥鋪裡阿公阿嬤把脈抓藥,熬湯助念,充滿細節的人情氛圍,卻還是討人歡喜。孩子的眼看人世,勤於農事卻教子無方的阿西伯,遊走鄰里閹雞的吹笛人阿勇師和四舅,「擴頭仔」和自己(「大目仔」)的玩伴情誼,這簡直是台灣東岸鄉下版的《城南舊事》啊!英子對父親有著崇拜,對母親有著畏懼與距離,姊妹相處間,戰爭與和諧並存。當時小明月,何事問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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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與鄉,今與昔,〈美人膏〉和〈鐵木秋葉黃〉同時寫到羅東太平山林場伐木工,卻都是悲傷的故事。前者是拾荒阿姨的失志丈夫,原是伐木工人,後失業酗酒打人,以致面容娟秀的阿姨遍體麟傷,全身烏靑,靠撿拾破玻璃瓶維持家計,靠紫草膏化瘀止血;後者是童伴「擴頭仔」(前額凸起之意)的父親,在伐木中受傷,殘廢後窮困潦倒,擴頭仔一家原本的雄心壯志也化為煙塵。這兩個故事再加上事業親子兩失敗的〈花田裡的阿西伯〉,與嗜賭離婚表哥的〈水滸牌〉,活生生就是周志文教授《同學少年》裡宜蘭鄉間荒敗的童年。
寂寂澗戶花,紛紛開且落。這裡頭沒有一個壞人,有的都只是無奈的人。像我之前序周志文書所說:「在去除了所有矯飾與層累之後,用最素樸的語言說故事,像一個孩童般捧起碎裂四散的記憶拼圖,茫然四顧。這樣的毫無防備,讓人想起沈從文曾經形容的,一切是那麼和諧,又那麼愁人。陽光靜靜落在河灘上,那種顏色、聲音和神氣,總是令人心跳,很厲害的被感動著」。
「前擴金,後擴銀,我家就要發了」。〈鐵木秋葉黃〉,或稱《當時小明月》裡最有情致,也是我最鍾愛的一篇。倒底是用了眞感情的,這連接太平山林場的大洲村,鐵道小火車滿載林木柴枝經過平地,意氣風發的「擴頭仔」總是追火車並跳上火車搶木屑柴枝,跟不上的作者「大目仔」跌倒哭喊,鼻涕木屑滿臉。「擴頭仔」笑彎了腰,眼神發亮,手插褲袋,意氣風發的說:「以後開了木柴行,來我家當女工吧」!
這一幕兩小無猜,對比多年後故地重回,斯人已杳,汽笛嗚嗚作響,此地只剩荒煙蔓草。榕樹長鬚隨風飄起,鬚縫間露出灰白色站牌,這荒涼小站,多令人想起美國南方黑人電影《油炸綠番茄》的開頭。人生聚散成空,林佳樺〈鐵木秋葉黃〉收尾極美,「坐在昔日鐵軌遺跡上,遠望延伸出去的直線,耳中似乎聽見火車汽鏘緩緩駛來,擴頭仔在車板上喊著,手伸出來配合呼吸,現在蹬⸺跳!」
如此意境與節制,何愁不能寫出名頭來,《當時小明月》裡那威武站在藥櫃前,神農嘗百草,百病皆有方的外婆,與楊富閔多年前的大內一姐,亦有的一拚。女性寫鄉土,稀少如早先劉靜娟、白慈飄、季季、丘秀芷或心岱,如今看來,根本絕學一脈了。
林佳樺的藥罐子,是民俗風,庄腳俗,葫蘆就是「福祿」,不會有李欣倫筆下的蘇珊桑塔格。寫在藥包上的字,句句祝福,積善之家,閻王也低頭。外婆說行醫之人,「要放下對人事的偏見及對疾病死亡的恐懼,才會知道什麼叫悲憫」。那個時代沒有精密的醫學,也沒有現在這樣恐嚇病人的勒索式醫療。包藥時要摺出虎頭,象徵驅邪鎭惡,「先將紙的兩個對角包起時,中間提高,兩側略低,側面看似老虎張口。」因為藥王孫思邈曾救了一隻病重老虎,之後人遇猛虎,只要出示藥王的虎頭藥包,老虎隨即離去。
這糊塗我喜歡。「帥啊!老皮」,百戰天龍馬蓋先加上歡樂周末派,〈秤的兩端〉姊妹倆竊竊私語著,就這麼把父親有舞伴的心事出賣了。摺報紙、做衣衫、灶間煮食,醫院陪診,母親的色厲內荏,父親的敬謹無違,《當時小明月》這些尋常家事,誰都找得出一籮筐,卻誰都不一定把它樁樁件件記下來。
舊時月色,猶見心頭人影。林佳樺自言,寫與讀,「漸漸地將沉在海底的我打撈上岸,有時撈起腿骨,有時只撈起一截髮,有文學這根拐杖,我就能回到地面,慢慢地行走」。笨鳥慢飛又何妨,《當時小明月》踏著這樣好的月色,帶我們去到了心靈何等靜定的遠方。
林佳樺
一九七四年生,宜蘭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現職台北市立萬芳高中國文老師,任教十八年。一名時間空間被切割零碎的平凡婦女。常走在繞的路上,幸賴將就居,在彎路上指引了一道光。喜歡書寫的自己,更喜歡閱讀時的自己。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組二獎、旺旺時報文學獎散文組三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組佳作等。作品散見《幼獅文藝》、《聯合報》、《自由時報》副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等報章雜誌。《當時小明月》為第一本散文作品。
張瑞芬
台南麻豆人,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研究當代散文,寫過不少書評。作品收入九歌《評論30家:臺灣文學三十年菁英選》、《101年散文選》、《103年散文選》,獲二○一○年行政院金鼎獎文學類入圍。著有《未竟的探訪-瞭望文學新版圖》、《五十年來臺灣女性散文.評論篇》、《狩獵月光》、《臺灣當代女性散文史論》、《胡蘭成、朱天文與「三三」》、《鳶尾盛開》、《春風夢田》、《荷塘雨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