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一個小牧師惹惱川普 里拉匯率一日暴跌22％

土耳其看盡兩千年來東方與西方衝突，對於「衝突」有著獨特解釋，必須用這樣的視角，才可能看懂總統艾爾多安不惜付出龐大代價，也要與美國反目的決定。 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堡，橫跨博斯普魯斯海峽兩側，是中東人口最多的城市，更是世界上唯一橫跨歐洲與亞洲兩大洲的城市。

伊斯坦堡是政治、種族、宗教、文化匯聚的心臟，從西元前六六七年以「拜占庭」之名建城，其後改名君士坦丁堡， 先後作為羅馬帝國、拉丁帝國，以及鄂圖曼帝國的首都，在此波長達兩千年的文明史，伊斯坦堡就是東西文化、各個派別的伊斯蘭教與基督教交流與衝突的軸心。

回顧人類的歷史，戰爭與和平的抉擇，總是在一線之隔、一人之念之間，將數十億人的生命帶向意想不到的不歸路，雖然戰爭與和平的轉折非常戲劇化，但對兩千年來看慣了衝突的伊斯坦堡而言，只是再平常不過的日常。

必須用這樣的角度，才能看懂二○一八年八月，土耳其總統艾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奇特的決定。他為了「一個美國福音派牧師」，付出與美國川普總統反目成仇、土耳其里拉匯率一日之內暴跌二二％，這般完全不對等的代價。

在台灣媒體報導中，里拉匯率一夕貶值二二％、年初至今貶值七○％，是等同於國家經濟崩潰、政權垮台的災難。

在台灣這種謹小慎微的社會，人民眼界承受風險能力相對薄弱，新台幣匯率只要波動一成，例如從三十貶值到三十三，平面媒體與電視名嘴肯定就分分秒秒熱炒，中央銀行總裁面臨下台危機，甚至連行政院院長的職位都將搖搖欲墜。

看盡紛爭兩千年 土耳其處變不驚

作為歐亞兩大洲橋梁，看盡兩千年戰爭與經濟起伏的土耳其，在匯率波動這件事情上，與我們有完全不同的視野。

○五年，土耳其政府宣布貨幣改革，發行新貨幣，一口氣「刪掉六個零」，一百萬元舊里拉換一元新里拉。與二次戰後四萬元舊台幣換一元新台幣的背景相似，都是面臨經濟崩潰、惡性通貨膨脹，最後在政府嚴厲的經濟改革舉措之後穩定情勢，並用發行新幣來重新出發。

但是，土耳其里拉的幣值只穩定了三年，○八年全球金融海嘯，匯率從一．二里拉兌一美元開始走貶，到一四年已經剩下一半，二．四比一；過去兩年加速貶值，到八月十日的大崩盤，里拉匯率從五．五五劇貶到六．八○，一天貶值逾二二％。

民間一片淡定 多收美元就是了

在伊斯坦堡經營超過二十年，設有當地最大拉鍊頭工廠的燊成公司董事長張謨新說，土耳其本地商人以及外商早就練就一身功力，將里拉匯率貶值的衝擊降到很低；至於當地百姓，把當年「去掉六個零」的貨幣改革當成茶餘飯後的聊天故事，日子照樣過，里拉貶值就盡量多收美元，也沒看老百姓有什麼慌張。

張謨新舉例，台灣觀光客搭乘土耳其航空到伊斯坦堡，旅行社收的新台幣或美元換算里拉大賺，土耳其航空在伊斯坦堡證券交易所交易的股價，從去年八月的九．五里拉，一路漲升到今年四月最高的十九．七七里拉，後來六月底在大選的政治壓力下回檔，目前也還在十七里拉之上。國營的土耳其航空股價翻倍上漲，正是土耳其官方與民間企業，面對匯率貶值，練就因應方案的顯著案例。

當然，土耳其的經濟運作無法違背自然定律，艾爾多安雖然才在六月二十四日的選舉中獲得連任，但是越來越獨裁的艾爾多安政權，還是可能在一夕之間垮台；土耳其政府與國營事業債台高築，背負的都是美元與歐元的外債，里拉匯率劇貶，等於宣告土耳其永遠無法償債，這些都是艾爾多安必須面對的終極審判，而且很快就會來了。

艾爾多安與川普交惡 觸發美國制裁

這次土耳其里拉劇貶，主要原因就是艾爾多安與川普交惡，不顧或者說不願屈服於川普的警告，觸發美國對土耳其的制裁。

先是對土耳其司法部長與內政部長個人進行制裁（凍結其在美國司法管轄範圍內的財產或收益），接著又針對土耳其輸出的鋼鐵與鋁的關稅拉高一倍，對鋁徵收二○％，對土耳其鋼鐵徵收五○％關稅。由於美國是土耳其鋼鐵的最大出口國，占總出口量的十一％。美方在八月十日發出制裁令，土耳其里拉匯率立刻劇貶。

艾爾多安面對川普的制裁卻毫不示弱，他在八月十日當天發表措辭強硬的演說：「別忘記，他們有美元，我們有人民、有正義、有真主。」國營電視台也誓言一定會打贏這場經濟戰爭，隨後幾天，艾爾多安在各地的演講中還是堅不退讓，「因為一名牧師就發出威脅，企圖要使土耳其下跪求饒，實在是錯得離譜。」艾爾多安的演講中氣十足，但是金融市場站在他的對立面，八月十日，里拉匯率跟著他的演講不斷貶值，講得越多，貶得越凶。

令人疑惑的是，讓艾爾多安決定不計代價迎戰川普的那「一名牧師」，實在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 ▲土耳其商界已將里拉貶值的衝擊降到很低；當地百姓也沒什麼慌張，里拉貶值就盡量多收美元。

5萬人入獄 土耳其上演白色恐怖

今年五十歲的布朗森牧師（Andrew Brunson）出生在美國北卡羅萊納州，他與太太以及三個孩子在土耳其傳教二十多年，可以說已經落地生根，並且正在申請成為土耳其公民。福音教派的布朗森牧師在土耳其影響力很低，他在愛琴海邊小城伊斯馬（Izmir）的教堂宣教，距離伊斯坦堡有四百公里，搭船到希臘首都雅典也要五百公里，這座偏遠的小教堂，信眾只有二十幾位。

一六年土耳其反對黨發動政變，立刻遭到艾爾多安鎮壓平息，導致二九四人死亡，其中大多都是反政府暴民，隨後艾爾多安發動大逮捕，超過五萬人因此入獄。其中，有五位與美國公民相關，包括了牧師布朗森、三位在美國大使館工作的土耳其人，以及一位在美國航太總署（NASA）工作，在政變之後回老家探望親戚的工程師。

這些被扣上政變罪名遭到逮捕入獄的美國相關人士，理由看起來都很奇怪。事發時布朗森遠在幾百公里之外，他的罪名是與反政府的庫德工人黨有聯繫；回老家的NASA工程師則是與親戚吵架，被討厭他的遠親舉報；三名美國大使館的土耳其員工，則是因為參加了一個被懷疑與政變有關係的雞尾酒會派對。

布朗森牧師面臨三十五年的刑期，他不僅否認參加政變的指控，而且在法庭證詞公開表達：「我深信並支持土耳其國家主權的完整。」（即反對分裂主義），還說「我饒恕那些說謊，並且在恐懼的壓力下對我做偽證的人。」

美國先前釋出善意 土耳其不領情

川普要求釋放布朗森，對艾爾多安提出了非常優惠的條件，包括免除土耳其最大國有銀行人民銀行（Halkbank）因為資助伊朗而引發的數十億美元罰鍰，並且同意遭到紐約曼哈頓法院判刑的土耳其人民銀行高階主管，可以釋放回家。對於交換一個小牧師的自由，美國政府的條件堪稱優渥。

川普政府對於處置這些明顯無關緊要的人物，原本自信滿滿可以很快解決，認為他們將獲得艾爾多安的釋放，畢竟土耳其是美國在北約的盟友，而且還有美國在中東地區最大的空軍基地。

川普政府的代表在協商過程中，甚至主動加碼贈送，將與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協調，讓一位遭控與哈瑪斯恐怖組織有聯繫的土耳其婦女遣送回國。

出乎意料的，艾爾多安不理美國政府。即使六月二十四日大選勝利，成功壓制各種關於選舉舞弊的指控，確認政權穩定之後，他仍然不出面與美國協商，這個態度惹惱川普。

川普在七月二十四日發推特批評艾爾多安，祭出對土耳其內政部長與司法部長的制裁，艾爾多安卻持續強硬，雖然在八月初派出多位部長組團到華盛頓協商，但不願意釋放小教堂的牧師布朗森，只把他從監獄移出，以身體健康理由改為家中軟禁。

欲恢復鄂圖曼帝國榮光 向中國靠攏

一心想要恢復鄂圖曼帝國光榮的艾爾多安，心裡想的是土耳其跨越歐洲與亞洲的歷史地位；還是想以小牧師布朗森當人質，拿來與川普以及習近平多換點籌碼？

川普在美中貿易大戰中，採取堅壁清野的戰術，從英國一路拔走習近平在歐洲的朋友，在歐盟與美國達成汽車進出口零關稅的協議之後，川普想向東收服態度不斷搖擺的艾爾多安，不料遭到抵抗。

幾乎就在川普宣布制裁土耳其內政部長、司法部長的同時，艾爾多安跑去南非參加金磚五國會議，與習近平「達成多項合作共識」，支持共建一帶一路，願意密切同中方在國際事務中溝通與協調，並且深化與中國的經貿、基礎建設、反恐等領域的合作。

另外，儘管土耳其與俄羅斯關係長期緊張，一五年土耳其戰機在土敘邊境擊落俄羅斯戰機，一六年底俄羅斯駐土耳其大使遭到刺殺，成為兩國和解的絆腳石，雙方靠著阿斯塔納和平進程（Astana peace process）保持關係。

艾爾多安在兩年前的八月九日跑去聖彼得堡會見普丁，去年又宣布購買俄羅斯的飛彈；今年遭到美國制裁後，又立刻打電話向普丁告狀。根據克里姆林宮發布的新聞稿，兩位領導人討論了「經貿合作」問題，「積極評估了貫徹聯合戰略項目的實施過程，尤其是在能源領域方面。」

不過，俄羅斯總統普丁雖然風光完成了世足賽，俄羅斯自己卻也同樣陷入匯率貶值、經濟持續惡化的危機。川普一面跑去芬蘭與普丁演出大和解戲碼，另一面卻同時對俄羅斯提出新的制裁，握手的同時又給了一記耳光，這就解釋了普丁接到艾爾多安的告狀電話，卻只談經貿合作的顧忌了。 國際角力這一局 艾爾多安籌碼有限

歐洲新聞社（Euronews）的記者皮雪（Chris Pilcher）一語道破艾爾多安遊走美中俄之間玩的遊戲，以及土耳其里拉貶值背後真正的原因，「今年整個夏季，不論是歐洲與中東，或是俄羅斯與土耳其，全球外匯市場的波動，都被國際政治的角力所左右。」

英國《金融時報》也說，土耳其總統艾爾多安手中的籌碼真的有限，根據國際清算銀行的統計，土耳其欠西班牙、法國、義大利等歐洲銀行的外債總額，高達一三八七億美元，隨時可以讓艾爾多安政權一夕倒台。

另外，只剩官方觀點的中國媒體報導，土耳其有意在中國發行熊貓債券，借用中國財力來填補歐美金融機構的外債威脅。不過，中國媒體提到的熊貓債券額度只有二十七億美元，顯然北京政權在財政吃緊、地方政府債務與P2P泡沫接連破滅的壓力下，能夠提供給艾爾多安的金援也是極為有限。

艾爾多安看來已經被逼到牆角，唯一的保命之路，只剩回到北約陣營，在經濟與金融仰賴歐盟，政治上聽從川普指揮。

戰爭與和平的抉擇，總是在一線之隔、一人之念之間，土耳其看盡兩千年東方與西方衝突，對於宗教衝突有著獨特解釋，艾爾多安的抉擇是否會像中國媒體所說，最終「引爆第三次世界大戰」，是誰也無法作答的考卷…閱讀完整內容

（本文作者為紐約大學金融碩士，曾任金控公司副總經理） 艾爾多安與習近平「達成多項合作共識」，土中兩國將深化經貿、反恐等領域的合作。 ▲艾爾多安與習近平「達成多項合作共識」，土中兩國將深化經貿、反恐等領域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