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了解川普,「必須先了解他的選民,」哈佛大學政治哲學教授桑德爾(Michael Sandel),最近在哈佛課堂和倫敦政經學院等地開講。
他沒有直接批判川普,反而指出,從美國到歐洲,右派民粹佔上風,其實是「西方世界一場史上罕見的政治挫敗產生的後果,」自由派菁英必須負起最大責任,因為他們無法回應人民的不滿。
這位以《正義:一場思辨之旅》一書聞名全球、哈佛最受歡迎的教授直言,自由派政黨必須重新檢討,他們的使命與目的是什麼;如何從選民身上學到教訓;如何解決「不平等、菁英傲慢、工作尊嚴、國家意識」四大問題。以下是演說的重點整理:
川普上台至今,國際間都擔心美國會走向威權。連共和黨資深參議員馬侃(John McCain),最近也針對高張的反移民、反穆斯林情緒,以及真相與謊言被刻意混淆,提出了嚴肅警告。
同時,美國的民意陷入分裂,有些人向川普展開了激烈的抗議。他們對選舉結果的驚嚇程度,跟許多人對「英脫」公投的反應一樣,都是不可置信。
然而,我要告訴這些人:光是發起抗議政治(the politics of protest)是不夠的,你們必須推動的,是說服政治(the politics of persuasion)。
川普崛起,是因為他切中要害,抓住了人民的焦慮和憤慨,因為主流政黨對這些焦慮憤慨,始終提不出讓人信服的對策。
他的勝選,正是人民強烈不滿多年來的經濟不平等、全球化衝擊。他們受夠政治人物的技術官僚心態、對人民苦痛的充耳不聞,而用選票做出憤怒的判決。
有些人把民粹主義興起,視為一種對移民和多元文化的排外反應,有些人則從經濟角度,認為這是面對全球貿易和新科技導致失業的一種抗議。但我認為這些看法都模糊了焦點,我們該正視的事實是,二○一六年的這些動盪,其實是西方世界一場史上罕見的政治挫敗,所產生的後果。
右派民粹佔上風,代表偏左的進步主義政治(progressive politics)宣告失敗。今天的情況就是如此,美國的民主黨,就像英國工黨,已經變成一個充滿技術官僚氣息的自由派政黨,愈來愈迎合專業階級選民,而不是過去的基本盤:藍領和中產選民。
自由主義為何失去吸引力?
從九○年代起,柯林頓政府跟著共和黨一起鼓吹自由貿易協定,並且替金融業鬆綁,讓有錢人獲益,卻不去關注貧富不均、金權政治日益嚴重等問題。自由主義開始失去激勵人民的力量。
當歐巴馬出現時,民主黨似乎有了轉機,因為他證明,進步派政治也可以用道德和精神層面的語言,與人民溝通。但是,他在競選時展現的道德能量、公民理想主義,並未在執政後實現。
他一上台就遇到金融危機,而處理危機的經濟顧問,就是當年讓金融業鬆綁的那些人。在他們慫恿下,歐巴馬紓困銀行業,卻沒有要求銀行負起禍首的責任,更沒有向那些失去房子的民眾伸出援手。他只是安撫、卻沒有代表人民,說出對華爾街的憤怒。
人民心裡的這股怒火,讓歐巴馬的執政蒙上陰影,也催生了左右兩派的民粹抗議運動:左派有佔領華爾街和桑德斯風潮,右派有茶黨以及後來的川普勝選。
從美國、英國到歐洲,這股民粹大潮是一種對主流政黨菁英的反撲,受害最大的就是自由派和中間偏左的政黨,包括美國民主黨、英國工黨和法國社會黨等。
想要贏回民意,進步派政黨必須重新檢討,他們的使命與目的是什麼?他們應該從這股民粹抗議運動學到教訓,認真回應人民的怒火所宣洩的不滿;他們要承認,人民發出不滿,不只是為了薪資和工作,還為了爭取一份社會尊嚴。他們必須努力解決以下四個問題:
一、所得不平等:過去,政府的標準答案,就是給人民更平等的機會,例如勞工再訓練、接受高等教育、打破各種歧視等。最常見的說法是,只要你肯努力、守規則,一定會有出頭天。
但這種說法,現在聽來像空話,因為在英、美等國,社會流動逐漸停滯,窮人的小孩長大還是窮人,很難翻身。
進步派人士該換腦袋了,不要再把「向上流動」,當成所得不均的解答。他們應該去挑戰「金錢操縱政治」所造成的不平等。
二、菁英統治的傲慢:菁英統治(meritocracy)常以能力和努力,決定社會地位的高低,鼓勵贏家把成功歸因於自身優點,同時瞧不起能力比較差的人。
而那些能力較差的人,通常不是抱怨制度不公,就是意志消沈,失去自信。這些負面情緒混在一起,很容易引發對菁英的憤怒和怨恨。
川普雖然是億萬富翁,卻非常了解這種怨恨,更用它來操作選舉。歐巴馬和希拉蕊老是說,要給人民更多「機會」。川普不談機會,直接指出,這是贏家與輸家的對立。就連桑德斯也很少談機會,而是猛打不平等議題。
川普了解「魯蛇」的怨念
自由派的問題,就是太重視大學學位,把它當成發達的管道、尊嚴的來源,他們很難了解菁英統治所衍生的傲慢,以及這種傲慢造成的,對教育程度較低者的刻薄評價。
三、工作的尊嚴:科技和外包,讓大量勞工失業,遺憾的是,我們的社會對於勞工階級職業的尊重,也愈來愈少。隨著經濟活動從製造商品轉向金融服務,當對沖資金管理人和華爾街銀行家可以獲得鉅額報酬時,傳統勞動帶來的工作尊嚴,變得愈來愈脆弱而不確定。
最新的科技,可能更加削弱這份尊嚴。有人預言,機器人和人工智慧將使很多工作過時。所以,他們提出全民基本收入的建議,也就是說,過去我們把勞工基本收入視為一種社會安全網,未來卻要把它當作過渡到「無工可做的世界」的一種緩衝。
該不該歡迎(或抵制)這樣的世界來臨,將成為未來的重要政治議題。所有的政黨都必須慎重思考,工作的意義是什麼?工作在人類追求的美好生活中,到底有多重要?
四、愛國主義和國家共同體:民粹主義怒火的兩大引爆點,是自由貿易協定和移民。某種程度上,這些都是經濟議題:反對者認為它們會傷害國內就業和薪資;支持者則說,長遠來看有助於經濟。但是,這兩大議題引發的激烈情緒,顯示背後還有更深層的因素。
例如,歐美很多勞工認為,他們的國家只在乎廉價的商品和勞力,不關心人民的就業機會,感覺被政府出賣,所以用醜陋的方式表達不滿:憎恨移民、污名化穆斯林與其他的外來者、要求「拿回我們的國家」。
自由派人士譴責這些醜惡的語言,呼籲要相互尊重、理解多元文化。但這種回應並沒有解決根本的問題:我們對本國同胞的責任,是否大於對外國人的責任?愛國主義,究竟是好是壞?全球化時代,我們應該鼓吹愛國團結,還是追求普世倫理?
歐美的自由派菁英,因為一直解決不了以上這些問題,現在嘗到了失敗的後果。二○一六的啟示,是他們有必要重新展開民主社會的公共對話,回應人民關心的重大議題。如何建立能夠化解人民怨懟的政治,已經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迫切的挑戰··· 閱讀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