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岸風電開發跳票 台灣為何不再吸引人?

中期風險/彰化外海,三大推力逼走外商


文/盧沛樺、劉光瑩 攝影/謝佩穎

離岸風電將是核電、燃煤歸零之後,台灣能源可否低碳轉型的關鍵。然而,外商愈來愈覺得無利可圖,銀行也不敢再借錢給風場。直擊彰化風場與漁場衝突,當能源轉型大限進逼,時間已所剩無幾。

六月中旬一個豔陽高照的上午,理應是漁民最忙碌的時刻,彰化彰濱工業區的小漁港,卻有數十艘膠筏漁船停泊岸邊,漁民們三三兩兩在臨時搭建的棚子喝茶聊天。

「已經一個星期沒出海了,」正在檢查船上機電的漁民施宣鑫無奈地說。

他指著距岸七公里外的台電一期離岸風場,白色風機扇葉正緩緩轉動,「風機在轉,產生震動,連近岸的漁貨這兩年也減少很多。」施宣鑫回憶,以前一個夏天,靠捕魚可以有兩百萬收入,但現在每趟出海都要精打細算,因為怕賺不回油錢和工錢。

全台離岸風場有七成集中彰化外海,彰化漁民受風場建設影響最鉅。(見下表)
也因此,政府規定,不論本土、外商,要開發彰化的風場,都必須要漁會同意。

形同掌有生殺大權的彰化漁會,因此屢次向開發商提出不同的回饋要求,除了之前協議的漁民補償金、電力開發協助金,近來又追加一筆要協助漁民轉型的「共榮經費」,傳說金額高達五十億元。

開發商抱怨「被漁會當許願池」

「開發商被當許願池,」一位開發商主管不滿地對《天下》抱怨。這可能也是全球風電龍頭沃旭不參與第三階段區塊風場開發競標的原因之一。

其他原因還包括,政府在競標費率設定上限、國產化要求提高、風場切割過於細碎不具規模經濟等限制,使得「風場開發不具財務可行性,」沃旭曾公開表示。

暗潮洶湧下,預計在六月底簽約的第三階段第一期,已傳出有得標廠商可能放棄簽約,讓三階風場的未來,蒙上陰影。

按政府規劃,三階風場從二○二六到三五年,新增總裝置容量高達一千五百萬瓩,若全力輸出,可佔到台灣將近四成的尖峰用電,將是核電、燃煤歸零之後,最重要的替代能源選項。

三階的成敗,也成為台灣能源可否低碳轉型的關鍵。

雖然漁業補償存在爭議,但其實跟開發商目前在台灣遭遇的新舊挑戰相比,只能算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台灣海峽是全球數一數二的優良風場,但也是不少西部漁民生計來源。隨離岸風電進入開發深水區,漁場和風場衝突也愈演愈烈。

推力1:收購電價暴跌

讓外商覺得不如歸去的第一大推力,是可能暴跌的收購電價。

台灣離岸風場開發經歷第一階段示範計劃、第二階段潛力場址,最後才到區塊開發。前兩個階段為扶植風電產業發展,都由台電保證收購二十年,購電費率平均五.五元,但台電賣給企業每度才二.六元,因此引發國家砸錢補貼綠電的爭議。

民進黨政府在一七年進行「電業法」五十年來最大改革,修法後,再生能源發電業可直接賣電給企業,台電不必再做賠錢生意。

但對企業而言,過去過慣了國家電價補貼,到了直接向開發商購電的三階,頭一次要面對綠電的真實代價,考驗企業轉綠的決心。

丹麥商哥本哈根基礎建設基金(CIP)有投標第三階段風場,正在第一線跟綠電買家斡旋的台灣區董事總經理許乃文直言,企業買家難找,因為企業長期習慣一度兩塊多的工業電價。

雖然太陽光電一度高達五、六元,但因為容量小、合約期限也短,部份廠商願意買單。然而離岸風電的容量大、且要簽二十年長約,對企業財務衝擊大,企業買家更加謹慎。

上緯董事長蔡朝陽估算,企業購電價格,將僅達台電躉購費率的六至八成,介於每度四到四.五元之間,將導致風場開發的內部報酬率從一二%下滑至八%,最慘甚至六%以下。

「我估六%∼八%,這是保守數字,因為成本也增加,原物料在漲、海事工程也漲,融資成本也漲,兩三年內成本不會下來,」蔡朝陽解釋。

根據國際工程顧問公司4C Offshore的資料,台灣的風場平均每千瓩建置成本約一.六五億台幣,在二十六國中排第七,高於英國、德國、韓國、越南、澳洲等。

推力2:銀行顧忌,不敢借錢

第二大推力是,原本野心勃勃的銀行,被疫情造就的施工延遲、成本高漲,以及台海戰爭的風險嚇壞了,不敢再借錢給風場。

許乃文最近忙得焦頭爛額,整天召開馬拉松般的跨國視訊會議。因為六月底來自歐洲、亞洲共二十家銀行、上百位銀行家要飛來台灣,現地查核彰芳西島風場工程進度。

「這是第一次發生,」許乃文苦笑說,「報名的人很踴躍,聯貸銀行團每家都到,指定要出海,要看陸上變電站、維護運轉中心。」

這些銀行家不惜飛十多個鐘頭,到彰化漁村外海九公里處的風場,為了確保總金額九百億的債權。「去年底以來,銀行團對我耳提面命,現在狀況很糟,但彰芳西島處理很好,要work harder(更努力),一定要準時還我錢,」許乃文直言現在壓力罩頂。

為什麼銀行家這麼緊張?

遠因是疫情導致風場商轉時程跳票,銀行收不回錢。海能風場遲了三年才完工,大彰化東南及西南風場,正力拚年底完工,但也晚了兩年。接連爆出財務危機、涉入地方首長行賄案、工程滑樁事故的允能風場,原定去年底要全數完工,如今前途未卜。

每個千億身價的風場,超過七成來自跨國和本土銀行的錢。而且開發商和銀行簽的是專案融資,銀行沒有開發商母公司的擔保,也沒有傳統的廠房土地擔保,只能憑數百份的合約,最重要的是購售電合約,但工程一延宕,風場沒發電,銀行就拿不回錢。一位高階銀行家透露,參與二階風場聯貸的銀行,錢還卡在案子裡,苦惱拿不回來,也不敢再做新案子。

「這些外國銀行家當面問我們,怎麼看允能滑樁的狀況,還問政府會不會接管,甚至問我們願不願意接手,」一名大型開發商高階主管憂心忡忡。

對銀行來說,即使專案融資的利率再好,加上其他手續費收入,都禁不起一筆放款違約的傷害。
台灣不再是外銀第一順位

近因是台灣的地緣政治風險升高,已成為外銀縈繞不去的陰霾。國際通商法律事務所所長暨執行合夥律師黃台芬說,從業三十多年,第一次遇到外國客戶在問台灣的地緣政治風險。不只如此,她今年去日本辦台灣離岸風場說明會,對象包含日本銀行,對方卻講明,現在不把台灣市場當第一順位。

她回想,一八年海洋風電融資,「外銀爭先恐後,一定要擠進去,」現在情況天差地遠。

資誠再生能源事業服務副總經理、曾在法國巴黎銀行從事離岸風場專案融資的蔡宗達解釋,跨國銀行的考量是,放一塊錢在台灣或其他地區如德國,哪邊比較安全、回報率比較高,錢就往哪邊去。新的變化是,金融業從前把國外出口信貸機構(ECA)當保險,但未來恐怕也行不通了。

各國政府為了協助本土業者出口,多由官方成立出口信貸機構,像丹麥出口信貸機構EKF,就為使用丹麥風機製造商Vestas的風場出具保證。對銀行來說,若不幸開發失利,部份損失變成由EKF吸收,銀行損失較小。

但進入第三階段,政府提高國產化要求,風場開發商要向ECA申請額度,變得困難重重。即使國內有國家融資保證中心,但因為是八大公股行庫出資成立,民營銀行都未參與,因此該中心也只願保證八大行庫的放款,但公股銀行實際參與風場融資的比例甚低,因此效果有限。

少了ECA的保證,直接影響風電開發商再也拿不了壽險業的錢。因為按「保險法」規定,壽險業借錢給離岸風場,必須有十足ECA擔保。過去壽險業放款逾二三三億。若加上銀行業,保守估計縮手一半的話,初估有兩千億的貸款受衝擊。

第三大逼走外商的推力是,風場和漁場的衝突不斷,墊高風場開發的成本和不確定性。


▲彰化漁民施宣鑫跟著父親捕魚超過30年,但魚獲因風場建設而減少,連好天氣出海都怕賠錢。

推力3:風場和漁場衝突

原本風場開發商為了拿籌設許可,必須先付給漁會漁業補償金,漁業署才會同意風場開發。這筆錢直接進入受影響漁民的口袋,漁民施宣鑫便說,自己約收到兩百萬。此外,未來風場開始發電,開發商依法每度電須撥付○.○一八元,為期二十年,稱為電力開發協助金。據估算,彰化漁會每年可拿到一億多元電協金。

但彰化漁會還要向開發商爭取共榮經費,名目是推廣海洋牧場、箱網養殖、漁業栽培中心。

彰化區漁會總幹事陳諸讚表示,當初協商漁業補償金,開發商已同意支持共榮經費。

一位不願具名的開發商反駁,那是因為漁會要脅,若不同意,漁業協商就破局。

「未來彰化外海會插滿風機,真的需要共榮經費幫助漁民轉型調適,」漁業署副署長王正芳告訴《天下》。

四月中,漁業署已召集二十多家開發商開會,初步規劃,未來風場面積愈大、愈靠近漁業熱區,開發商要付愈多共榮經費。漁業署試算,一座位於彰化外海、面積五十平方公里的風場,廠商要一次性支付六千多萬。

「未來要開發的才要付共榮經費,已開發的就不必付,」王正芳強調。此方案尚未獲開發商和漁會同意。

施宣鑫告訴《天下》,從沒聽過共榮經費,但他認為彰化不適合做箱網養殖,因為水淺、濁度高,加上東北季風強,「漁民也沒意願,要做要花很多錢,失敗怎麼辦?」


▲離岸風電進入三階大規模風場開發,但更高的國產化要求,讓廠商覺得吃不消。圖為世紀鋼在台北港的離岸風機水下基礎。(王建棟攝)

關鍵影響:歐美急起直追

最後一個影響,來自國外拉力。烏俄戰爭和全球淨零趨勢,讓愈來愈多國家積極搶進離岸風場開發,台灣海峽風場的吸引力相對大減。

「烏俄戰爭後,歐洲離岸風電大興起,所有廠商都回到舒適圈,」許乃文說。根據睿思再生能源顧問(RCG)的報告,英國獲開發權的離岸風電建置量,已近台灣的兩倍;波蘭、德國和荷蘭也在過去一年急起直追。

連亞洲市場也多了很多競爭者。六月初,許乃文才飛到菲律賓,因為CIP在菲律賓拿到兩百萬瓩的開發權。台灣原是CIP亞洲第一站,現在韓國、日本、菲律賓、越南,都有辦公室。

蔡宗達說,離岸風電的產業量能面臨需求大幅成長,從基座、風扇、海纜等,尤其是海事工程船,全球都很缺。供需失衡下,廠商自然會選擇毛利更高的市場。

台灣最大綠電買主台積電,也在對《天下》的書面回應指出,「俄烏戰爭之後,全球對再生能源的需求攀升,如今若要讓再生能源廠商在台灣繼續投資開發,將會需要新的方法來和全球同樣有再生能源需求的市場競爭資源。」

但一位風電供應鏈高層不以為然。沃旭剛公布暫停在越南投資;日本未來五年內只有兩到三座風場,下個五年則尚在規劃;澳洲距離真正大規模開發仍久,「三到四年內,台灣仍是重要市場,」他認為,現在是開發商在跟政府喊價,逼政府改變遊戲規則。

「外商賠一次,下次人就不來了,」黃台芬示警。她印象很深的是,在沃旭來台之前,工研院去海外辦路演,根本沒人理,是沃旭來了,把大家帶來,「沃旭全世界佈局,它往哪個市場去,從哪個市場走,全世界也看它風向。」

「離岸風電這塊,台灣是接軌國際,沒有落後,」三十多年來,為外商電力開發業者提供法律服務的黃台芬,滿臉驕傲。但競爭殘酷,這些外國人正把每個市場攤在桌上秤斤論兩,台灣只是選項之一。

離岸風場的未來,不只關乎台灣能源供給,還牽涉國家淨零目標、企業競爭力、綠電產業發展,時間已所剩無幾。 閱讀完整內容
天下雜誌2023/7月 第7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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