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蔡明亮】重拾凝視的能力,在人與空間的對話裡找到幽微聯繫

專訪蔡明亮

重拾凝視的能力

採訪當天,載我們到蔡明亮工作室的小黃司機疑惑地問:「是這裡嗎?」下車的地方是一排廢置的房子,牆面油漆斑駁,雜草蔓生,只有中間兩戶整頓得整整齊齊。混凝土和木色家具,工作室的極簡風格一如蔡明亮的電影,在雜亂世界中緩緩散發安定之力。

客廳裡養了一缸熱帶魚,飼料灑下,無色的水裡色彩歡騰。

近年蔡明亮創作力旺盛, 前年才剛完成VR電影《 家在蘭若寺》 , 入圍威尼斯影展首屆VR競賽單元。今年又以「凝視計劃」 為名帶來《 你的臉》 和《光》兩部新作。在操作過最先進的視覺媒介後,蔡明亮的新作返璞歸真,只剩下十三張臉的特寫,以及中山堂的定格光影。

接待我們的蔡明亮穿著一身的黑色,他坐在低低的椅子上,顯得有點疲累。當時他才剛從香港回來,沒幾天又要飛到世界各地去。然而一談起電影,蔡明亮雙目炯炯,努力想讓我們看見他眼中的風景。

時 光 特 寫

《 你的臉》 裡十三張不同的臉, 有人在鏡頭前做起臉部運動,有人聊起青春記憶,有人甚至直接打起瞌睡來。沒有情節,只有光在皺紋上打下影子,和表情牽動起的肌肉變化。沒有演技,除了李康生之外,清一色都是素人臉孔。

這是一部只有臉的電影

「拍完《蘭若寺》之後,我就很想要拍特寫。VR是沒有特寫的,但特寫是我們觀影經驗非常重要的元素,只有電影才能做到特寫,而且要在電影院裡面才能感受到特寫的力量。有些電影我內容全都忘了,就只記得那些特寫的臉。」

蔡明亮在《你的臉》裡剝落電影敘事和記錄的慾望,返回去思考電影的本質:「我最害怕人家說我很會講故事,不,我比較希望我很會拍電影,像是拍電影要有打光,早期的膠卷訓練是非常重視打光的。所以我決定這些臉也要打光,找來了《家在蘭若寺》的燈光師小古當我的攝影。」

「什麼臉適合被拍、什麼不適合什麼拍, 靠的都是多年來累積的經驗。有的人走到鏡頭前,整個人都會發光, 讓整個畫面改變。這就是所謂的『 蓬蓽生輝』,一種非常心理的魅力。」為了尋找這些臉,蔡明亮和攝影師古恒誼花了兩三個月, 到基隆和台北的街頭上四處亂逛。最後找來的都是滿佈歲月痕跡的中老年人,時間再次成為蔡明亮電影的母題。導演促狹地說,「不過這也和生活歷練有關,有些老人在公園裡無所事事地晃了一輩你看到他就不想拍。」

找到了臉,接下來便是拍攝。《你的臉》拍攝過程非常簡單,蔡明亮和演員們在中山堂裡對坐一個小時,盡可能安定他們,和他們聊天。「 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我用自己的生命經驗去面對他們,讓他們願意被我和電影院的觀眾看。有的人是不願意的,覺得這樣被看太殘酷了。有的人會講很多好聽的故事,但我不要故事,我只要看臉。雖然有些有趣的對話我會稍微潤飾一下放到電影裡,但我故意把音樂放得很大聲,把那些話變成音樂的一部分,重點還是那張臉。」

「我們被敘事性困住了,當你打破敘事的概念,就可以做很多很好玩的事情。藝術創作的概念往往不是內容,而是超出內容的。就像張愛玲或馬奎斯的小說,故事就是那個樣子,是他們的語言和藝術認知讓你能夠一讀再讀。」

最後我們得到了十三張發光的臉,在黑暗的電影院裡,鏡頭停駐在這些巨大的容顏上。當所有習以為常的電影元素都被取消,我們被迫凝視這一張張臉,也讓這一張張臉回望著我們。

凝視計劃下的另一部作品《光》甚至比《你的臉》更為純粹, 長達十八分鐘的畫面裡只有光影在中山堂內迴盪起伏。《光》緣起於中山堂慶祝升級國定古蹟的邀約,接下合作後,為了避免把影片拍成一部紀錄片,蔡明亮思考良久,決定把中山堂當成人臉來拍。

「電影其實就是空間,而空間永遠是一個人物的概念。空間也會產生對話, 這些對話是非常有吸引力的。所以我拍電影不會一直討論劇本,反而會花很多時間去看景,就只要有景我就能拍,我就知道這個空間可以說什麼話。」

由此,《光》和《你的臉》在人與空間的對話裡找到了幽微聯繫。因此和拍攝人臉一樣,蔡明亮對空間裡的光要求嚴格。為了讓自然的光進入,蔡明亮在台北綿長的陰天裡等候太陽,工筆描繪光源在中山堂內刻下的時光軌跡。
凝視一幅巨大的光影

拍一部只有臉和光的電影,蔡明亮不免再次引起觀眾「 看不懂」的批判。面對這樣的問題,蔡明亮反問,「我們到底想看懂什麼?又要看懂多少東西?有時我們欣賞一個東西是因為他美,不需要特意去弄懂什麼。這世界上有很多我們看不懂的事,但沒必要因此覺得很痛苦啊。」放下「看不懂」的焦慮後,蔡明亮試圖讓觀眾重拾凝視的能力,「人一生中很少有認真凝視的機會,但只要願意去看,就會對生命有不一樣的感覺。」

蔡明亮提起自己初次被凝視觸動的經驗,當時他正在巴黎籌備拍《臉》,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後,馬上趕回台北照料母親。在母親彌留之際, 蔡明亮一直守護著母親離開。「 我坐在床頭一直盯著母親的臉看, 忽然意識到,『哇,原來生命的最後一刻是那麼的莊嚴!』,那感覺非常震撼。」

凝視向來是蔡明亮電影最顯著的印記。從《愛情萬歲》經典的楊貴媚哭泣,到《郊遊》裡幾近靜止的壁畫場景,蔡明亮長期定睛在微不足道的事物上,以凝視讓事物發生意義。今年「凝視計劃」的副標題為「顛覆『看』電影的想像」,以革命的姿態挑戰觀眾習以為常的觀看方式,讓看電影回歸字面意義——凝視一幅巨大的光影。

「我們要思考看電影到底在看什麼?現在看電影變成一個很制式的行為,我什麼都要知道,不然就看不懂;一定要有聲音,不然就打瞌睡,這樣看久了人就變得很遲鈍。

我不是說看電影不能只為了娛樂,我自己也會去看商業片,不過最後撞擊到我的,往往是某個特寫、某個回眸、某一張臉,你沒想到他會這樣拍,他忽然就出現並打動了你,這就是電影要做的事。」

「我拍《你的臉》是希望重新提出『看』的概念。我們整個社會價值觀都讓我們很害怕觀看,尤其害怕觀看自己。所以人要減肥、要整形,做各種符合社會期待的事情,卻從來不跟自己的身體溝通。可是當你能夠正視自己的年齡和身體狀態,接受這是很棒的事,你就能接受世界原來的狀態。我們去美術館或是爬山都是為了『看』,看久了就會發現這世界其實是很美的。」

改變的可能

「凝視計劃」除了是觀看的革命,同時也是場空間革命。事情必須從更早以前說起,二○○九年蔡明亮受邀參與羅浮宮的電影典藏計劃,完成品《臉》象徵著電影進入了美術館的最高殿堂。二○一三年他拒絕讓《郊遊》在台灣電影院和其他管道發行,轉而把北師美術館變成了電影院,打破了兩種空間的邊界。到今年的「凝視計劃」,蔡明亮更勇敢地往前踏了一步,要把美術館帶回電影院裡。

「以前他們說我的電影在戲院上一定會死,我說死了就死了,你不做怎麼知道?」多年來蔡明亮親自到街頭賣票, 玩面具快閃、開網絡直播,身體力行地衝撞電影院(市場)和美術館(藝術)之間的壁壘。看著街頭上買票的陌生人從漠視到接納、從排斥到尊重,蔡明亮發現其實大家都意識到環境需要改變。這次發起募資計劃,就是蔡明亮向眾人發出的邀請,「改變需要一起完成,而我覺得我的觀眾都是比較柔軟的人,因為他們願意接受不一樣的東西,所有的改變都必須要靠這些人。」

來自馬來西亞的蔡明亮長年定居台灣,原因就在於這種改變的可能。「我一來就知道台灣是個很厲害的地方,所以我什麼事情都從台灣開始做。跟其他亞洲國家相比,台灣某方面的進步是最快的,像院線藝術片和美術館都比十年前蓬勃得多,對同志的態度也比較開放。在台灣你永遠會聽到清醒的聲音,不害怕去支持對的事情。所以當年《天邊一朵雲》可以在台灣一刀不剪,還有女老師帶一大群高中生來看,這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我自己也貢獻了一點力量。」

「我要讓你覺得生命有很多可能。你可以不喜歡,但你不能否定他們的存在。」以最緩慢的步調,最安靜的凝視,蔡明亮和他的電影堅定地掀起改變,在廢墟裡讓我們看見斑斕色彩。
鄧觀傑

馬來西亞人, 國立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現就讀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班。曾獲二○一七年香港全球華文青年獎首獎、二○一八年青年超新星文學獎小說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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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文學 2019年5月號 (4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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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臉的蔡明亮

聯合文學

2019/5月號第4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