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藥與安毒
二〇〇二年十二月一九日,午間新聞快報,新聞臺出現這樣的標題:女魔頭落網。新聞裡描述一位黑幫大哥因槍械與詐欺案入獄後,整個幫派由他的妻子接手,由她帶領集團數十位小弟.共同經營信用卡盜刷、討債、槍械及毒品買賣。
這名女魔頭是現任利伯他茲基金會社工陳鳴敏,身材微胖,笑容親切,除了爽朗的語氣帶幾分江湖氣味,除此之外很難想像眼前的女子與毒品、黑道有這麼深的關係。
她從十六歲起便開始使用安非他命,她的吸食歷史正是見證了安非他命三十年來在臺灣的發展:從合法藥物,一路到管制藥物,再成為現今臺灣最嚴重的毒品問題。毒品因為藥效與環境的關係,常會隨時代常有所更迭,每種毒品流行時間長短不一,在臺灣唯有安非他命是歷久不衰,究竟這款毒品,何以如此受到歡迎?
為了證明自己並非天生如現在和善的面貌,陳鳴敏從手機上秀出了舊照,清瘦的雙頰配上俐落的短髮,手裡還抱著剛滿歲的女兒,看起來也不像黑道。「你看那個照片裡的眼神,很渙散,那時我正在茫。」一陣子後,她又補充:「我吸毒從來沒有需要特別去找藥,所以沒有『癮』上來,提藥的問題。」陳鳴敏仗著年輕貌美,是酒店裡的「名花」,身邊的男人、酒店的主管會無止境提供她藥物。
「毒品真正可怕的是,你會變成一個連你都不認識的人。」她現在還記得,當時在舊照片裡的這個年紀時,吸了安非他命,整個人變得焦躁不安,女兒剛出生,稍有不適便哭鬧,藥效正在作用的陳鳴敏耐不住性子,便拿衣架等隨身可取得的物件,死命往女兒身上打,打到自己都累了才罷手:「我還記得,打女兒的時候,我心裡竟然是很愉快,這個感受我至今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好可怕。」
陳鳴敏的父親是退休警官,從小對她管教嚴格,為了買機車,十六歲的陳鳴敏便到臺北忠孝東路上的賭博電玩當換幣小姐。昔日的電玩場在現今的阿波羅大廈周邊,當信義區還未興起前,這裡勉強算是都市邊緣,再往東走是國父紀念館,再往下走去則是一片低矮的製菸工廠。
一樣人流不斷,但人潮的成分已經不同。製菸工廠現在已改建成臺北巨蛋及松菸誠品,阿波羅大廈附近則是有各色異國餐廳及服飾店。八〇年代末期,陳鳴敏的東區生活,是充滿黑道大哥、小弟的世界。他們擠在大廈的某個樓層裡,沒日沒夜地與賭博電玩博鬥。
換代幣的小妹薪水是一般公司行政工讀生的三倍,工作內容簡易,只需坐在櫃檯前幫客人換錢。偶而,則需要幫這些客人跑腿買些食物。陳鳴敏活潑外向,很快就跟所有客人打成一片。不過,她也意外發現,除了跑腿買食物飲料之外,店家偶而還要幫客人叫「藥」。這種白色結晶的粉末,據說能提神,讓賭客能熬夜奮戰。
這款神藥銷路不錯,一些藥頭索性就把藥寄放在櫃檯,固定時間再過來結算。那是一個對毒物認識尚淺的年代,安非他命尚未成為管制毒物,可以在社會裡合法買賣。「當時除了客人用,還有不少警察來這裡也會順便買來用。」眼看藥物的神奇,陳鳴敏一路數著臺灣曾經流行過的毒品,她大概都在那個電玩場裡試過了。
她最後離職了,轉進酒店業,離職的原因是需要錢,但不是因為吸食安非他命而缺錢:「我在賭博電玩上輸了很多錢,需要另外找工作去賺來還。」
毒品不單只是感官享樂,更多時候是生活上的需求。例如賭客為了賭,需要藥物提神。真正讓他們成癮的不是藥物,而是那個生活條件下,為了生存,必需仰賴藥物。像是陳鳴敏只是一開始好奇而少量使用,並沒有因此變得仰賴藥物。
老賀則沒那麼幸運了。他在八〇年代是聯結車司機,彼時經濟起飛,各行各業「錢」景看好。老賀形容那個年代是:「睜著眼就有錢掉下來,不是怕沒機會賺,而是怕時間太少,賺不夠多。」他當時開著聯結車從南跑到北,一趟車程動輒四、五個小時,為了想趁年輕多賺錢,他可以一天跑四趟,完全不睡覺。
老賀出身眷村,父親士官退伍後,分得一小間矮房棲身。老賀的母親有氣喘,無法從事太過勞累的工作。在經濟起飛,人人想發財的年代,老賀也不過是想多跑幾趟車,幫父母買一間大一點房子。
鐵打的身體,禁不起長期缺乏睡眠。老賀開車,越開精神越渙散,有次還把車撞上路邊的護欄。眼看狀況惡化,跑車的同事介紹他,有種提神的「神藥」,沾在菸上抽,可以三天不睡覺。
服藥初始,老賀覺得自己金剛不壞,有源源不絕的精力,只是藥效退去時,人會變得非常疲備,有時甚至需要睡著一天一夜方能醒來。這還不是最糟的,老賀最後開車變得神經兮兮,時常覺得後方來車在監控他,開始懷疑同事都為了要爭取好的跑車班次,而在他的便當裡下藥。
最糟的狀況是,他開始把貨送錯,並不斷與人吵架。父親以為他中邪、運勢差,帶他去廟裡拜拜。問事的乩童告訴他,要他戒菸吃素多休息,他誤打誤撞把菸戒了,同時就不再碰「提神」的神藥。多年之後,他聽同行的司機提起,方知當年沾在菸上抽的、有時靠水車燒的白色結晶就是安非他命。
老賀說:「人家用毒都是要求茫、求快感,我抽這種菸,是為了提神,沒想過,原來這也是毒品。」他眷村的鄰居小妹也是安非他命的成癮者,一開始是聽聞有款減肥神藥,一點點劑量便能強烈抑制食慾,同時精神還會特別專注。老賀的鄰居吃到精神異常,有幻聽幻覺,最後住進了精神病房。
安非他命與其他毒品最大的不同在於,它的藥效猶如變形蟲,可以因應各種社會情境的需求,提供不同的滿足。
為了賺錢的陳鳴敏進了酒店業,這是一個高壓又需要酒力的行業,此時,安非他命又發揮了不同的功效。
她每天過了中午才起床,因為前夜的宿醉未醒,身體疲備,她會先來幾口安,讓自己提神醒腦。出門上班,等酒客上門前,她會再呼上幾口安,這比較像是對自己心理喊話,靠幾口安非他命的儀式,提醒自己要整理好心緒,準備工作。
與酒客交際時,為了解酒,陳鳴敏喝到快不行時,會躲到廁所裡,再呼上幾口。解酒液、熱湯、熱茶,這些解酒的效用都太慢太弱,她沒辦法慢慢等著身體自然退去酒意,只能求助神藥,仿若高速列車,幾秒之間就能抵達目標。
幾口安煙入肚,走出廁所,她又成為一個新的人,重頭再戰。
日進斗金的日子,陳鳴敏是店裡的紅牌,一個晚上客人的酒錢就替店裡進帳不少,這一點藥錢多由領班吸收,她還記得當年的盛況:「領班會去買一大塊安,結晶的那種,放在休息室,需要的人就去挖一點來用。我從沒有缺過藥,也不知道沒藥的痛苦是什麼。」
這種社會邊緣行業與毒品共構共生的型態一直延續至今。東吳大學社工系助理教授陳玟如在進入學術圈之前,也曾擔任多年的毒癮戒治社工,她在情色行業的工作者身上聽到許多跟陳鳴敏相似的毒品故事:「毒品在她們的生活是一種工具,用來提神、解酒,甚至你有病痛,沒時間看醫生,也會先用幾口安減緩症狀。」
回顧臺灣所有的毒品流行史,安非他命是唯一的精神亢奮劑,臺灣在美軍駐臺期間曾有小規模出現一樣具有精神亢奮效果的古柯鹼,美軍離臺後,古柯鹼就從臺灣社會消失了。精神亢奮劑會使人精力旺盛如超人,這樣的藥效很符合現代高工時又高壓力的工作環境。這種社會情境的需求,造成安非他命大流行,也是難以根治的原因。
這種藥物與工作結合的狀況不僅僅在社會的邊緣產業,在白領與學生族群間開始流行。小陶是個奇特的例子,他因持有K他命與搖頭丸入獄短暫服刑,出獄後,牢裡認識的朋友介紹他吸安。他還記得第一次的經驗:「很不舒服,頭很暈。」在友人多次慫恿下,他之後又用了幾次,「之後比較能控制藥的感覺,吸安之後,整個人頭腦思路變得好清晰。」
原本對念書沒有興趣,也不喜歡運動的小陶,吸安之後可以一個晚上打掃家裡的地板,或是連續運動好幾個小時。「我後來想,與其浪費時間在那邊掃地,不如趁藥效上來時,念一點書,反正我剛好要考證照。」
這個奇想竟然成真,每當疲累時,他便呼上幾口安最後竟然順利考取乙級證照。
皓子也有相似的經驗,他在九〇年代中期念了臺北市的明星高中,班上的學生各個是怪物型的天才,無論皓子如何用功都無法考進前十名。安非他命成為好學生們之間的「聰明藥」。皓子也會在段考、模擬考這類重要的考試前夕,使用一點安提神,以促速讀書效率。
不過,現今的校園老早已不流行安非他命這種偏「硬蕊」的毒品,讀書不再是年輕人沉重且唯一的使命,青少年濫用物質甚少是為了成績,而是為了尋求情感上的認同和派對的感官享樂。K他命、咖啡包、笑氣帶來的歡快感比安非他命的專注感有趣多了,一位青少年形容安非他命給他的感受:「只能一直專心做一件事,很無聊。」
事實上,一九三〇年開始,德國柏林的製藥廠Temmler以Pervitin之名大量生產甲基安非他命,初期便是以「振奮精神」、「止痛」、「抑制飢餓感」這些藥物特性而聞名於世。問世之初,不需要任何處方簽便能在德國的大小藥局購買,直到一九三九年才需要處方簽,但仍是一款當時在德國隨處可見的「國民常備藥品」。
即便納粹德國將藥物成癮視為一種人格缺陷,但在二次大戰期間,德國軍方默默容忍士兵使用安非他命以增加戰鬥力、克服上前線的恐懼。在戰爭期間,同時也是德國安非他命產量的高峰。
安非他命不僅用於戰場,德國的史料也發現,戰爭時期為了製造大量軍靴,為了測試軍靴的耐用度和舒適度,工廠會從集中營找來囚犯試穿鞋子。試穿者整天要走四十公里的路,不斷的走,不斷的奔跑。而他們能有這樣的體力,便是被餵食了安非他命。於是每天平均有二十位集中營的囚犯死於鞋子的測試工作。
同個時空的臺灣,也有相似的命運。二次大戰的日本兵也使用安非他命增進戰鬥力,尤其神風特攻隊員上飛機前,為能澈底執行任務,更是需要安非他命壯膽。而這些安非他命的製造產地便是臺灣。
日本殖民時代的臺灣可以合法製造鴉片,對麻醉物質有相較日本本土更寬鬆的管制。日治下的臺灣鴉片產量一度是亞洲的重要出口地區,因為有製造麻醉藥物的傳統,自日治時代開始,臺灣也有製造安非他命的技術。
「這些技術就留在臺灣,成為戰後臺灣製安的基礎。」陳玟如認為,這是臺灣製安技術精良的原因之一。加上,早年臺灣並不管制黃麻素,這是一種存在黃麻植物裡的成分,也是中藥的藥材。不僅在中藥材可以找到製安的原料,市售的感冒糖漿也有黃麻素。經過幾段化學強酸、強鹼的清洗過程,可以純化出安非他命的原料。
技術起步得早、原料取得容易,安非他命於是在臺灣生根並轉型輸出技術與產品。
從九〇年代開始,臺灣不時有安非他命銷往海外的傳言,有不少製毒師傅還遠赴中國大陸與東南亞國家製毒。九〇年代的陳鳴敏也趕上這波風潮,她在酒店裡認識了一名黑道大哥,兩人結婚後,陳鳴敏辭去酒店工作,專心做一名大哥的女人。
大哥的女人一點也沒閒著,她輔佐丈夫的盜刷信用卡的生意。九〇年代哈日風高漲,西門町萬年大樓有各種日貨商店,這些店家便是陳鳴敏的潛在合作對象。日貨商店會請陳鳴敏代購特定的日本商品,每個月陳鳴敏帶著小弟們到東京各大城市掃貨。她用盜來的信用卡資料在日本購買這些商品,回臺後,再以市價的八成賣給店家。這種無本生意,讓陳鳴敏過了好一段優沃的日子,從代購日貨的生意開始,她也開始涉入毒品生意。
在日本幫她張羅購買日貨的臺灣留學生提出購買臺灣安非他命的需求,大姐性格的陳鳴敏認為,平日「公司」就有在買賣,順路帶一點到東京來,多賺一點錢也沒什麼不好。
於是,她斷斷續續夾帶了少量安非他命到日本,臺灣的安毒在當地有不錯的「商譽」,幾乎只要「貨」進得來,就能瞬間完售。回想起這段經歷,陳鳴敏才有了「後怕」:「我當時嗑安已經嗑到瘋狂,對很多事沒有現實感,像我這種多次出國的紀錄,又沒有正常職業,出入國門是很容易被盤查,為了那一點錢,冒了這麼大的風險。」
一連買賣幾次,陳鳴敏都沒有失手,唯一讓她斷了這條生意還是她自己的性格。
由於年輕時便離了家,陳鳴敏把所有情感的重心都放在另一半身上,丈夫雖給她衣食無虞的日子,卻不時出軌。甚至,有毒癮者沒錢買毒,帶著女兒要一起跟他上床,來換取毒品。面對各種誘惑,她的丈夫幾乎是來者不拒。陳鳴敏在這段婚姻裡極度痛苦,每次為了捉姦而和他衝突不斷。
某次到東京代購日貨的行程,陳鳴敏同時還帶了上百顆搖頭丸與安眠藥準備轉賣。生意還沒開始談,她在東京的飯店裡得知在臺灣的老公又與女人上床,她一時怒火攻心,捉起一把搖頭丸混著安眠藥吞了下去。
瘋狂的舉動不僅嚇壞同行的小弟,連帶在日本當地替她張羅各種買賣生意的幫派也嚇壞了。陳鳴敏在日本的醫院被救了回來,但從此也沒人敢再與這名剛烈的臺灣女子有任何的生意往來。
陳鳴敏從來沒有為「癮」所苦,因為要用藥時,身邊總是不缺貨源,直到此刻,她方才意識到藥物一點一點改變她的性格,她時時刻刻處在瘋狂、焦躁的情緒邊緣而不自知:「我當時應該很可怕吧?只有我自己不知道。」
她依舊每日吸安,幫老公處理各種生意。精神時常恍惚,她曾經開著昂貴的進口車在路上打滑翻車,車內灑出各種藥丸與裝著粉末的夾鍊袋,幸運之神始終眷顧她。在警察到場之前,她快速把所有的藥物收好、藏好…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