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念的燃點(摘要)


流經臺灣中部的大里溪,有條支流名為「旱溪」,流域分布於大臺中的東半部。顧名思義,這條溪流的水量並不穩定,在雨季時往往激流洶湧,旱季時僅餘涓涓細流。

市政府在旱溪沿岸開闢了全長十五公里的自行車道。伴著潺潺水流、茂盛植被與蟲鳴鳥叫,儼然是這座城市中最為四季分明的地段。旱溪車道沿途每隔二十公尺就設一盞黃色路燈,因此即使在入夜後,仍有零星的民眾在此騎車、慢跑,藉以補足每日的運動量。

只是今晚有點不一樣。他們看到離入口約半公里處,有個穿著黑色運動服的男子,以詭異的跪趴姿勢栽倒在路燈下的水泥護欄旁。不少人擔心對方是否發生意外或身體不適,經過後都陸續停下腳步想施以援手。

眾人圍成一圈議論紛紛,但當有人拿起手機準備撥打一一九時,卻聽到那男子發出的如雷鼾聲,於是又搖頭作罷。「喝醉了吧」、「跑到脫力」、「中場休息」……眾人相視一笑,各自散去,繼續中斷的運動行程。

而那男子又再熟睡十多分鐘後,綁在左上臂的綠色手機臂套裡,忽地傳出一陣尖銳急促的嗶嗶聲,迴盪在空曠黑夜裡,顯得格外刺耳。

這串近似鬧鐘的手機鈴聲也確實發揮作用。男子的頭都還沒抬起,意識仍模糊著,但右手已循著聲源摸索,好不容易扯開臂套掏出手機,隨即本能地按下接聽鍵。他還沒來得及出聲,聽筒彼端已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責罵:

「喂,媽的李劍翔啊,我離開辦公室前還特別給你千交代、萬叮嚀的,那個防彈背心的請領公文要追啊。隊長用完印後你得給我拿回來,現在到底是去哪兒了?啊,都來多久了你還在搞這種飛機?」

「……是,組長……我……是這樣的……。」從深眠中被突然喚醒,李劍翔的腦袋還處於一片混沌,支支吾吾地不知從何答起。

「這樣那樣個什麼啊,媽的還在睡啊,是不是過太爽,請調來行政組當米蟲的?每個組員都像你這副德行,我還敢去外頭開會啊?到底能不能讓我省點心,看看自己的表現……。」

李劍翔在這端「嗯嗯呀呀」個半天,誰知彼端仍沒想放過他的意思,自顧咆哮個沒完。忽然間,他胸中一股熱血湧動、蠻勁陡生,把手機拿離耳邊,俐落地爬起身,然後將手機高舉過頂,使勁拋向旱溪河道。那一連串不堪入耳的辱罵聲,隨著夜空中的一道拋物線,漸行漸遠……

半秒後,隨著溪底石頭處傳來「啪啦」一聲,世界忽然清靜了,「爽啦!」李劍翔朝夜空大吼道。

反正他已經趁追公文時跟大隊長口頭請辭過了,對方也照慣例慰留一番,想來外出開會的臭嘴組長,此刻還沒聽聞風聲吧。去他的!明天一到班就打辭呈上簽,省得再聽這些垃圾話。

假如不是身為刑警不能知法犯法,不然他離職前還真想朝那組長的下巴來一拳。還有,他也早就想換支新手機了,就趁這時候給自己一個正當理由,花起錢來才不心痛。

李劍翔穩了穩心神,深吸一口冰涼空氣,腦袋還是格外沈重。他看了一下錶,打從出家門來已經過了三十五分鐘。身上的汗水已經乾透,但小腿有些痠疼,他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是剛過來沒多久、還是已經跑完了一圈?他搖了搖頭,決定朝前方再跑一段。

這是他第七次毫無防備地睡倒在戶外。

都得怪半年多前那場該死的槍戰。除了猝不及防地帶走了二名弟兄、另有四人輕重傷外,身為帶隊官的他也在右大腿上挨了一發五.五六毫米機槍彈。他私心慶幸那顆子彈直接穿透肌肉,沒打斷腿骨,治療二個多禮拜後就能下床走路。

但直到一個多月後,他陸續在表揚典禮、專案會議與外出查訪等場合時,突然陷入沉睡不省人事,就算把左大腿給擰到處處瘀青也驅不走睡魔,他這才驚覺事情大條了。

對站在打擊犯罪前線的刑警來說,這種狀況簡直比斷了一條腿還糟糕!他上網去查閱大量資料,也私下看過他向來抗拒的身心科與心理師,目前判定他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的幾個典型症狀,但這些專家們表示從沒聽聞過會引發猝睡症的案例。

李劍翔也找過長輩打聽,自己的家族應該是沒有猝睡症病史。雖然還無法確定這到底跟PTSD有無關係,但他完全不敢讓同僚知道。甚至當大隊長詢問他是否願意從偵二隊暫時調往後勤行政組支援時,他只假意衿持半天便同意了。他真的不敢想像在開車跟監甚至破門捉人時,自己當場睡倒在地的慘烈糗樣。

他一直祈禱這突如其來的症狀,也能夠在過陣子後突然而去。但就這麼提心吊膽地過上一個月、三個月到現在都大半年了,這怪病仍始終與他同在,只是他也慢慢適應了:

如果他前一晚失眠或熬夜,那隔天下午就有九成的機率會發作。偏偏這猝睡症的另一個贈品就是失眠,彷彿白天猝睡效率特別好似地,搞得他晚上翻來覆去無法成眠,眼睜睜看著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惡性循環。

為此,他不得不逼著自己在下班後,仍拖著疲累身軀,沿著旱溪車道狠狠跑上一圈,直到渾身乏力為止。這樣至少能換得一夜好眠,降低隔天發作的機率。說來好笑,要不是因為調到行政組,而不必像在偵二時輪花花班輪到天昏地暗,哪有可能會有這種規律運動的餘裕呢?

今天是第一次睡倒在這旱溪車道上,還好似乎沒什麼人發現他的糗樣?李劍翔暗自慶幸著。他繼續往前跑了一公里多,直到右大腿的舊槍傷發酸作疼,他才轉頭往回家的方向跑。

他一路跑到自家巷口外的檳榔攤,買了一瓶結冰水,然後放緩腳步走到公寓樓下,從自己的摩托車置物箱內拿起一條毛巾擦汗,爬著樓梯到三樓租屋處。儘管廊道裡的燈光昏暗,但當他一踏足三樓地面、本能地掃視周遭環境,立即發現異樣。

住處大門前的地板上,多出了一個小尺寸的電商購物紙箱。

他很確定自己出門前沒有這玩意兒,不然肯定給門板推往一邊去了。此外,他最近沒在這間電商買東西,而且都快凌晨時分了,哪個快遞膽敢打擾客戶送貨上門?真要這麼勤勞的話,他居然還不等客戶完成簽收,就直接把包裹扔門口?

出於職業本能,李劍翔的腦海中閃過至少十種「這包裹很可疑」的理由。他想打開手機補光燈來看個究竟,但當他伸向臂套卻摸了個空,這才赫然想起自己的手機已經長眠旱溪溪底了。

就在此時,包裹裡傳來了鈴聲。是尖銳刺耳的嗶嗶聲,其實也是李劍翔為自己手機特意設置的鬧鐘用鈴聲。據說人類耳朵對這類高頻率的單調嗶音很敏感,能更有效率地喚醒深眠中的使用者。這樣他要是又不小心陷入猝睡後,也能不漏接重要電話。

只是,為什麼在這個可疑的包裹裡,會傳來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鈴聲呢?李劍翔雙眉緊鎖,蹲下來定定盯視著眼前的包裹。

面臨重大中年危機的資深刑警與神略的相逢,從一支陌生手機開始了。


「早啊,楊穎露小姐。」

十點整,中年男面試官一把推開小會議室的門,朝已坐在裡頭等候的二十來歲女孩點頭招呼了聲。她連忙站起身微笑致意,對方揮手讓她坐下,自己也坐到她的正對面,打開了筆記型電腦。

「我們收到妳的履歷表有些訝異,還是頭一遭有警察朋友想來敝公司工作的。」面試官邊看著螢幕上的履歷表笑道。「看妳上頭寫的,目前還在職吧?」

楊穎露點頭答:「是,長官。我目前還在潭岡派出所服務,不過辭呈已經上簽,下個月可以正式報到。」

「哈,放輕鬆些,我也不是什麼長官啦,叫我傑森就行了。是說,警察這工作不是挺穩定的嗎?怎麼會想離開?」

楊穎露看著傑森的眼睛,想確認那裡頭是不是潛藏著一絲蔑視意味。正如這問題背後衍生的惡意,像極了那些學長們在茶水間或排除她的LINE群裡,邊嘲罵著她的一舉一動,邊為她取了「草莓族」、「小公主」等稱號。

從身體到心理,她都已經狠狠自我鍛鍊過了,無論是深夜值勤、三輪車值班、單警處理鬥毆糾紛等等的,她認為自己都能跟學長做得一樣好。可是在這種扭曲封閉的職場裡,生為女兒身彷彿是原罪似地。那些自以為是的長官、欺上瞞下的職場文化,沒完沒了的性暗示笑話,都一再一再地消磨她的熱情。

直到前兩個月發生的女廁偷拍事件,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不,若再算上長官們息事寧人的態度,簡直就是轟殺駱駝的最後一枚地雷。

「我會私下做出懲戒的,也會讓他花錢賠償妳的不舒服。我最不希望的就是把事情鬧大。畢竟這不單單是妳的事,事關潭岡派出所甚至整個城市的警方顏面。算我拜託妳,為大局忍一忍,好嗎?」當時所長如此真心誠意地說著。

傑森壓根兒沒想過,原本是一個用來破冰的簡單問題,卻如衝入溝渠的滔天洪水,將回憶裡的陳年髒污全給沖刷出來。他不自在地避開對方的犀利眼神,楊穎露此時才驚覺自己的職業病又犯了,忙讓目光柔和下來。「我不太適應那種封閉的職場文化,個性不合適。」她輕描淡寫地回道。

傑森臉上高掛一副「這不是早該知道」的表情,好奇地問:「我們都清楚,當警察就跟當兵差不多吧。那妳當初怎麼會想當警察的?」

楊穎露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畢竟這是下單位以來,她每天都會反覆自問的問題。也許有人當警察是為了鐵飯碗或想主持正義,但她的初衷卻是與眾不同。她的大哥是犯罪受害人,當時承辦刑警的淡漠態度,對難過的家人們造成了二次傷害……很可能也是導致自己與母親決裂的原因。

她自我期許能做個更稱職、更有同理心的警察,最好能夠親手捕獲犯人以撫慰那些悲傷痛苦的親友們,讓被害者的靈魂可以安心回家,讓憾事不要一再發生。只是現在的她連「刑警」的邊都夠不著,卻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一份不得不放棄的初衷,要是大哥知道的話會怎麼想呢?他肯定會拍拍自己的頭,告訴自己已經盡力、問心無愧了。畢竟人生苦短,就為了自己的人生而活吧,別把寶貴的青春年華消耗在討厭的地方。

楊穎露心中上演一番小劇場,被晾在一旁的傑森顯得尷尬。他以為這些會是日後同事們最感興趣的問題,但現在有些後悔自己的自以為是。不管是誰,決定離開一份穩定工作,肯定都經過了一番天人交戰吧。

「……當初想當警察,是為了正義感,只是現在覺得那不是很重要了。」半晌,楊穎露吐出這句。

傑森莞爾一笑,暗地裡倒是鬆了口氣,他不敢再開任何關於警察的話題了,以免又把氣氛弄僵。「好的,了解!那我們現在進入正題,先說說妳為什麼會想來瘋時尚吧。」

始終保持嚴肅表情的楊穎露,此刻臉上總算換了一副甜美笑容。她清了清喉嚨,陳述預想好的答案:「一直以來,我對時尚小物跟電子商務都很感興趣……。」

只是還沒談上幾句,傑森的手機便放聲大響。他比了個暫停手勢,接起電話一聽,突然臉色大變。「不好意思,公司現在有點急事要處理。妳先坐一下,我馬上回來。」說罷便匆匆離開。

楊穎露本想一鼓作氣說完,但中途給硬生生打斷,心中難免有種洩氣的感覺。不,雖然從下個月起,就要恢復普通民眾的身分了,但一日警察、終身警魂,未來再怎麼艱困坎坷,她有信心努力克服,完成每個任務。她要為勇敢跳出安逸圈的自己喝采!

一時間她心潮澎湃,站起身走到落地窗旁,探頭打量著外頭的辦公隔間。那些男女職員們個個穿得光鮮亮麗,有的盯著桌上的雙螢幕電腦運指如飛、有的在挑揀搭配韓版少女服飾的掛件,也有人站在走廊上喝著咖啡閒聊。比起每天如打仗的轄區現場,此時此地簡直如天堂般的上班時光。

也許再過兩個禮拜,自己有幸成為其中一員。而每天最煩惱的,除了達成銷售業績外,再來就是下午茶該吃些了什麼吧。但這種安逸平淡的坐辦公桌生涯,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願意朝九晚五地安於一室……想著想著,她又有些迷惘起來了。

就在此時,她聽見了警車的警笛聲。瞬時間她感到渾身發熱,心跳加速,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肩上無線電,「潭岡六一七收到,馬上前往現場」的回報都要脫口而出了。但當她摸了個空後,這才驚覺過來。

那警笛聲居然是從面試官的筆電裡發出來的!

她轉頭看向門外,仍然是一片悠哉從容的景象,沒人聽到這突兀的音效。接著她走到對面座位旁,好奇地看著電腦畫面。在自己的履歷表Word檔案上,彈現了一個視訊聊天框。

聊天框裡有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三角臉形戴著一副大圓眼鏡,一頭復古捲髮髮型,一身藍直條紋襯衫,偏著頭以銳利眼神狂熱地掃視螢幕,雙手也似在忙碌什麼地來回游移,這很像她過去曾接觸的典型宅男……不,他散發出的那種精明氣息,應該說更像是「駭客」──一種電腦技術超強的典型宅男。她在兩年多前曾經支援偵九隊在轄區裡捉過一位,那種入魔般的狂熱表情至今仍讓她印象深刻。

那年輕人一看到她出現在電腦前,隨即露出笑容,警笛聲戛然而止。接著他湊近麥克風,朝楊穎露擺了擺手:「楊警官,妳好啊。」

「呃,您好。」楊穎露迷惑地問:「請問您是?現在要改成線上面試嗎?」

對方擺出一副「誤會大了」的誇張表情,揮舞雙手道:「不是啦,我不是這間……瘋時尚有限公司的人,妳可以叫我天南星。是中藥不是星座啊,別搞錯。」接著他賣弄似地一彈手指,畫面右上角彈現出一張九葉植株的照片。他繼續說:「其實呢,我算是警政署的……類似承包商的僱傭關係,負責一個非公開的資訊專案。」

楊穎露下意識地站直身子,一臉肅然道:「明白了。我這次的面試是私人行程,已按照程序請假,此外辭呈已送分局批示,一切都合乎規定。」

天南星大搖其頭,說道:「不是啦,楊警官,妳想去哪兒面試我都管不著。我只是想請妳回答一個問題而已。」

楊穎露看著這自稱是「警方承包商」的視訊畫面,心中疑竇大起。這幾年來的從警經驗,讓她的腦海裡一股腦兒冒出七八個不合理的問題:這傢伙為什麼知道自己的身分?能掌握自己在此時此地面試?又為何能透過面試官的筆電視訊,然後面試官偏偏這麼巧又暫時離開……

想到這兒,她不禁又轉頭看向落地窗外,尋找面試官的行蹤,甚至在思考這或許是整間公司想測試她即時反應的整人秀?只是她觀察片刻,並沒有發現任何蹊蹺。

倒是這個天南星洞悉了她的心意,笑道:「傑森去處理網路問題了,我修改了路由器的DNS位址,內網能通但外網怎麼都連不上,他一時半會兒應該回不來了……嗯,比我想像得還要快,等等有人要帶妳出去,稍後聯絡。」

果然,不到半分鐘,一位女職員便走進會議室向她致歉,表示面試官正在處理公司的突發狀況,這場面試要改期。楊穎露讓她領著去櫃臺做了日程登記,然後又給客客氣氣地送到電梯口。

電梯門一關上,楊穎露的手機像是迫不及待地響了起來。她接起一看,是那位天南星從臉書通訊程式撥視訊電話過來的,但她不記得曾加過這位好友呀?她滿腹狐疑地接通視訊,但謹慎地關閉了己方攝影機,只見天南星的大臉佔滿整個螢幕,這回他單刀直入地說:「我就問個問題,很簡單的,電梯到一樓肯定能搞定。我想問的是,妳真的想去賣女裝,勝過當警察嗎?如果有個工作,能夠讓妳換個環境、保持警察身分,同時還有親手抓到真兇、主持正義的機會,妳願意試試看嗎?」

站在人生抉擇路口的小警員與神略的相見,是從一通不請自來的視訊電話開始的。 閱讀完整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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