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陣刺耳的尖叫聲驚醒八歲的謝東毅,那是媽媽張素麗的聲音。他彈起身子出房門,只見素麗打開大門跑了出去。東毅跟著追上,卻在門打開的一瞬間猶豫了,他想到朋友說過,狗會在知道自己要死的時候跑出家門,躲在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默默死去,東毅不禁期待,素麗會不會躲在哪裡死掉呢,因為以現在的狀況,他沒有自信,心中對母親的這份愛能持續多久。
這不是第一次媽媽發病,可是東毅不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待東毅回神,已經看不到母親的背影了,東毅趕緊追出去。
山上,八月的夜裡,吸進肺裡的空氣很涼,淡淡的茶香混著肥料與農藥的化學臭味,沿途的茶樹由於海拔過低且日照過長,摘去茶心後看起來萎靡又黯淡,東毅的雙腳狂奔,彷彿它們不是自己的。
昏暗的夜路下,東毅不知該去哪找人,就這麼一直向前跑。媽媽是唯一的家人,媽媽也只能靠我了,東毅這麼想著。
遠處的雞舍傳出一陣騷動,是校長家的方向,東毅轉了個大彎,來到村裡為了吸引觀光客架設的垂簾路段,這是條連白天時都顯得特別陰森的小路,夜裡根本沒有人想經過。頂上的垂簾時而濃密得見不得月光,時而又見某些區塊像鬼剃頭的禿頂一樣稀疏。很久之後東毅才知道,原來那就是風水的現象,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風水不只是水陸山林,而是人的世界,人心即氣,呼吸生風,行走即水。人們有意無意地習慣走某一條路,在空間中自發地想待在某個地方,就是被當下的風水所影響,也同時主動界定了風水。
垂簾下,東毅鼓起勇氣拼命跑著,卻在途中遭遇平時都會刻意躲開的那隻農舍土狗,牠這時已經壓低身體擺出攻擊架勢。知道一跑,狗就會追,東毅只好跟著壓低身體緩慢靠近試圖通過那條路。垂簾的氣根刷過東毅肩膀,嚇得他一陣毛,便自動跑起來,這動作刺激了狗,狗發狂吼叫追上來。東毅死命跑,不敢往後看,卻突然有一個很奇怪的念頭——為什麼要跑?這個念頭很快地從困惑化作一股憤怒,他繃緊全身的肌肉突然轉過身,用自己也認不得的聲音爆發地對土狗怒吼,土狗被聲嘶力竭的東毅震懾,縮著脖子逃走。
東毅來到校長家,果然看見素麗的身影,媽媽平時的工作就是幫校長打理家務,校長家是全村唯一一間西式別墅,位在村子邊陲地帶,媽媽除了內務,也負責照顧院子裡的鸚鵡「傑克」和兩隻狼犬。東毅遠遠看見素麗竟能打開校長家的後門,便疑惑她是否其實沒有發病,只是半夜突然想到還沒完成的工作,所以回來查看,然而當他緩緩靠近,卻看見平時跟素麗親暱的傑克正發出怪異的咽嗚聲,焦躁地在牠的樹枝上來回走動,而當素麗的身形也漸漸清晰,東毅便知道傑克反常的原因。
素麗看起來根本不像人了,她的背往後繃著,整條脊椎像是被人朝上扯住頭髮,在腰椎給人狠狠踹了一腳似的,但她卻依然扭曲著身子賣力前進,有一瞬間,素麗似乎跟東毅對上眼,東毅的腿不自覺顫抖了起來。
媽媽不是媽媽,媽媽也不認得他,他無法從母親的眼裡看見任何東西。
十八年後,東毅的兩篇研究同時在醫學期刊上發表,就是以母親為案例的深入研究,在西醫期刊的那篇,詳述解離性障礙與癲癇的交錯影響因子,在這篇論文裡,素麗病發的原因是環境壓力,包含對撫養義務的負擔、生涯焦慮及社會支持網絡不足等,最後奇蹟似地在毫無醫療系統幫助下自然痊癒。
然而投稿在中醫期刊的論文,才完整說明母親的一系列病症及治療方式,包括角弓反張當下判斷為陰虛風熱造成的熱擾營血、用藥方式、以及採鸚鵡血為藥引的理論背景。在中醫師的思維裡,萬事萬物都有其五行,五行做為一個分類系統,除了表面上的顏色、形狀,甚至連音階、個性等無形的概念也加以分類,因此具有極高的詮釋力及延展性,且直接信手捻來就能做實踐驗證,以鸚鵡為例,雞為酉,為陰金入肺,但鸚鵡羽毛美艷,為麗為離,屬火入心,因此有金火二性並存,加上五臟之所藏者,心藏神、肺藏魄,便以其血做藥引,達到同時安神歛魄的整體思路。
這不是憑空而來的靈感,而是經過二十年的咀嚼與臨床檢驗,最後回推出來的原理,一切的根源,都來自那天晚上東毅親眼所見。
當時,素麗低沉的喘息聲帶點粗糙的喉音,啪啪啪啪,傑克的亮綠色翅膀在空中激烈擺動,抖下不少羽毛飄著,東毅就這麼盯著傑克上下飛跳,但隨著牠右腳踝上的鐵鍊被素麗緩緩鎖緊,晃動的幅度慢慢縮小,終於被素麗抓在手上。素麗一手掐著傑克的脖子,另一手逐一扣住兩隻翅膀,傑克死命扭動著頭想啄素麗的手,卻只在虎口處啄出一個小洞後,整顆頭骨被扣住無法動彈。
接下來發生的事,東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時間暫停被解除一樣,東毅意識到自己該做些甚麼,衝上前想阻止素麗,卻被一個柔軟的手掌搭住肩膀,意料之外的指力透進肩膀深處,東毅頓時全身一陣麻,無法呼吸,雙腳軟了下來,後來他才知道,那裡是肩峰下的棘上肌,汪昊用中府、雲門二穴斷了他的肺氣。
「你不要緊張,牠的血會讓她很快冷靜下來。」一個扁扁的聲音說道,語氣中充滿東毅連想像都做不到的沉穩。
東毅抬頭一看,是一個又高又瘦的成年男子,純白的T恤更顯得他身材乾癟,下巴微削,濃密的頭髮,額頭卻異常寬大,整顆頭成一個倒三角狀,讓東毅不禁覺得好像這整個宇宙都可以裝進這個男人的額頭裡。
東毅回過神,一轉頭,已經來不及了。傑克的喉嚨被咬破,暗紅色的血像膠管裡的顏料一樣自動被擠了出來,東毅整顆心也像被抽乾一樣縮得緊緊的。
素麗嘴邊的血沾滿了鮮豔的毛,傑克就像一隻酒瓶一樣被倒舉著。東毅原以為會聽見甚麼刮心的慘叫,然而卻完全沒有,整個過程異常的安靜,就像有人不小心按下靜音按鈕一樣,傑克只是抖了幾下,就不動了,似乎在脖子被咬破的一瞬間就知道自己將命絕於此,或在生命最後一瞬的掙扎時,其實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吼叫。
素麗在喝下傑克的血之後,原先緊繃的身體竟迅速放鬆下來,且眼裡也恢復了神,她直直看著東毅,恢復母親的樣子,顯然剛剛是沒有的。這時的素麗,似乎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甚麼,甩開癱軟的鸚鵡屍體,眼中浮現不得已的恐懼與徬徨,卻又堅強地硬是撐起快要垮掉的身子。
當時母親的樣子深深印在東毅腦海裡,一直到很多年以後,東毅由於復原病人牙床萎縮的案例,來到西班牙馬德里大學演講,會後,他在普拉多博物館看見一幅畫,心中真實的感受才忽然一股腦地爆發出來。
在畫裡,骨瘦嶙峋的巨人正在啃食一個人類,人類的頭跟右臂已經被吃掉了,只能用下半身來辨識那東西曾經是個人,在一片漆黑的空間裡,巨人用嘴繼續把左臂連帶人身上的肉一起撕扯下來。這幅畫是哥雅的《農神吞噬其子》,東毅隱約聽見一旁的導覽員解釋畫作的故事背景,農神薩頓得知將被兒子叛變的預言,出於自保便狠心將親生兒子一一吃掉,畫家如何透過眼神表現出兇殘與憤怒如此種種。人潮來去,東毅就這麼坐在畫前,盯著巨人的眼睛出了神,彷彿從明亮的美術館被吸進畫中那個漆黑的空間裡,他哭得不能自已,因為他知道那眼裡不是凶殘或憤怒,而是徹底的無助,那是只有他才能同理的瘋狂,是將要失去唯一親人的絕望,他知道,因為他曾經就坐在這裡。
校長家的後院裡,東毅跟素麗默默看著彼此,東毅想說些甚麼,卻如鯁在喉,在東毅想起自己可以說話的時候,聲音才回到這個世界上,一旁的兩隻狼犬正狂吠不已,牠們已經叫很久了嗎?還是剛剛才開始叫?東毅不知道,但狼犬們的吼叫驚醒了校長一家,整間別墅頓時燈火通明。
「我這幾天餵過藥,所以效果很好,你就是東毅吧?」男子又說,同時還打量了一下東毅的頭,似乎在確認東毅的臉型跟耳朵輪廓。
等一下等一下,這個人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又為什麼要抓住我?東毅的小腦袋過熱地轉個不停,卻完全想不透。
東毅吃力地想站起來,但兩隻腳完全不聽使喚。
「你別急,讓我幫你。」
男子說完便伸手搓揉東毅的右手肘,另一手用指尖扣著東毅的虎口,像擒拿術一樣把東毅的手臂向後一扳,旋緊。一瞬間,東毅的左腳恢復力氣,但右腳還是空的。男子發覺東毅對身體的敏銳意識,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接著對東毅的左手重複剛才的動作。東毅雙腳一恢復力氣,立刻站起來奔向素麗,母子兩人緊緊相擁,跌坐在地上。
校長這時拿著高爾夫球棒,戰戰兢兢地趕到,大兒子走到一旁安撫兩隻狼犬,小女兒則躲在門旁,隔著圍欄遠遠偷看。
「汪昊老師,發生甚麼事?」校長的聲音裡有種詭異的敬意,好像帶著不得已的情緒硬裝出來的。
「已經沒事了,可以放心,就跟我說的一樣,多虧有牠。」
校長順著汪昊的眼神看過去,傑克看起來亂成一團,已經分不清哪裡是哪個部位,一動也不動地躺在一團黃土堆上。
「唉喲!噢!這,這真是太好了,謝謝老師,謝謝老師救命之恩。」校長很愛傑克,顯然心情很複雜,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幾個字。
「謝什麼?你沒聽過『大恩不言謝』嗎?請問我是幫你跑個腿,還是借你打火機,讓你覺得只要說句謝謝就能當作回應,之後都不用做甚麼?」
「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跩甚麼跩?誰知道你是不是跟他們套好的。」校長的兒子搶上前,牽著兩隻狼犬,十七歲的他血氣方剛。
「鼎暘!」
「幹嘛,我又沒說錯。」
「把牠們兩個關進去,像甚麼樣子。」校長拼命使眼色,卻拿兒子完全沒轍。
鼎暘逕自走到汪昊跟前,到那種故意讓人感覺受威脅的距離,才停下。
「不然你證明給看看啊,證明你不是騙子。」
汪昊彷彿看到剛出生的小貓一樣,和藹的微笑。
「你可能想怪我,為什麼七年前的冬天,我沒有像這樣出現,來救你媽。」鼎暘聽著眼神一狠,汪昊則不以為意地別過身,走到素麗身邊,蹲下來搭住她的左手脈,才繼續說,「或者你也可能想怪我,為什麼半年前你女友懷孕,為了幫她墮胎花掉你一半的存款,我沒事先提醒你要注意。」
鼎暘愣了一下,一旁的校長更是難掩驚訝。
「原因很簡單,你的人生就這樣,平平順順,有些困難,但也不算太困難,你會煩惱,但也都會解決,我如果老實這樣跟你講,你更會覺得我是在放屁,是個騙子。」汪昊搭到素麗左手的尺脈,突然眉頭一皺,稍微多用了點力去按壓,似乎在脈博裡找甚麼東西。一旁的校長跟鼎暘聽汪昊話說到一半,卻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就這麼站著乾等。隨著汪昊的輕微動作,整個空間像是被壓縮似的,周圍的空氣都沉了下來,東毅這才注意到汪昊在他身後。
汪昊抬起素麗的臉,素麗趕緊用袖口擦掉嘴上的血跟毛,卻只擦掉八成,然而汪昊直接從腰間拿出一隻手電筒,左手伸向前撐開素麗的右眼。
「別動。」
在手電筒照射下,素麗的瞳孔迅速收縮,但速度漸漸慢下來,似乎有個極限,縮不進去了,眼球一抖一抖的,汪昊心一沉,因為這代表身體的深處,臟器裡頭有風,也就是邪氣。
「舌頭。」
素麗不假思索伸出舌頭,細長的舌型帶著濕潤光澤,舌腹像長著箘斑一樣有凸起的黃色舌苔,舌體的兩側是暗紫色,也跟眼球一樣一抖一抖的。
汪昊神情凝重,暗沉的地方是腎區,代表素麗的腎裡頭還有甚麼東西,乍看像是普通的痰濕跟瘀血,但方才的脈是鬼祟脈,說明沒那麼單純。
「這樣不行,我們先起來。」汪昊說完扶著素麗起身,一回頭看見愣著的校長父子倆,想起剛剛話說一半。
「噢,我要說的很簡單,如果你能站在我的角度,你也不會想幫你自己,因為那根本就不算幫忙,就這麼簡單。」汪昊使了個眼色,「過來幫我扶她進屋。」
鼎暘全力思考這段話的意義,但看見父親迅速上前,也趕緊搶著要扶素麗。當眾人準備進屋,東毅卻沒有跟上,他走到傑克身邊,蹲了下來,安靜地看著這位曾經的玩伴,深深低頭致意。
汪昊注意到東毅的舉動,露出遺憾的表情。
對汪昊來說,山醫命相卜,也就是五術,是同一個東西,就像菩薩道必須研究五明一樣,都只是工具,是操控這個世界的方法,它們彼此環環相扣,在同一個系統之下,時常會因為某個領域的研究到達特定的程度,啟發對另一個領域的新觀點,而得到更開闊的視野。命理之所以玄妙,是因為大部分人其實不了解自己,透過命盤的解讀,真正透徹地了解自己之後,才能更進一步了解別人的命運,也才能掌控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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