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先從三個「不見」說起!學生不見了、教授不見了、學校不見了!聽起來好像危言聳聽,卻正在大學現場血淋淋上演。
去年七月,中國教育部宣布降低台灣高中生申請中國大學的學測成績門檻,從原本的「前標以上(總分居全體考生的前二五%)」,開放至「均標以上(總分居全體考生的前五○%)」;於是,明明五月才是台灣學測申請放榜的時間,早在三月,中國各大學校長與團隊就來台搶學生。
這挑動台灣大學教育現場的敏感神經,以致深圳大專院校來台舉辦招生說明會時,因教育部關切而暫停;台北建國中學和桃園武陵高中校長幫學生寫赴中就讀推薦函,也被政府部會關切。
然而從數字看,高中生的「出走」意志終究愈來愈強。據校方估計,建中學生申請赴中人數較去年增加二倍、武陵高中從原本十人不到增加三倍;台南一中、台南女中申請中國大學的人數,也從過往個位數上升到二位數。再往前看,高中生出國就讀大學人數,從二○一三年到一七年,五年間成長近五成。
中國採高薪挖角祭出教學時數少與安家福利也很誘人
老師呢?今年二月,中國惠台政策再出爐,進一步獵取台灣高教師資人才腦礦。「尤其是省級大學的校長,挖角很凶,」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副教授陳政亮指出。拉力,無非是中國一貫作法,用高薪資(依照學校情況不同,至少可加五○%)、教學時數少與安家福利吸引。
「(在台灣)從『專案』到『專任』聘職,遙遙無期,到中國拿三年聘書,雖然短線,但至少可以生活。」幾位四十歲上下的大學教師口徑一致無奈表示。他們有的已在大學專任,有的則在南北各大學間兼職穿梭。
既然如此,台灣也可以向國際廣招優秀師資。「八年前就已經在全世界撈人才,二○一六年有找到華頓商學院博士生來台任教。今年(對三位台籍留美人才)發出三張Offer,結果兩位選擇留在美國,另一位喜歡研究,去了中研院。」台大經濟系主任林明仁說。
據了解,他們別有選擇的原因是:「來台大發現學術研究環境很好,也很照顧年輕人,但是名目薪資真的差太多了!」根據「美國大學教授學會二○一七年報」,美國大學教授年薪最高可超過四百萬元台幣,而台灣教授名目薪資最多也才一百多萬元。
台灣國立大學薪資有公定價,助理教授月薪約六萬元、副教授八萬元、教授十萬元;而澳門教授年薪約是台灣二倍、香港是三倍、新加坡是四倍,美國約四至五倍。「沙烏地阿拉伯國家還以五倍薪水挖角台灣的教授。」交通大學校長張懋中說。
教育部海外攬才卻存在高中生對台灣教育環境沒信心的窘境
儘管為了攬才、留才,許多學校用校友資助或產學合作累積的校務基金幫教授加薪,但畢竟非長遠之計。為此,教育部推出「玉山計畫」,大舉對海外攬才;但就在七月初,曾任台大教務處副教務長、專攻機器人領域的土木系教授康仕仲,已前往加拿大任教。他表示,薪水並非主要考量,若要防止高教人才外流,幫老師加薪只是「治標」,充裕的研究經費、更自由的招生制度,或許才是重點。
前段班高中生出走、高教師資面臨挖角之外,別忘了,三年前各界提出的「一○五大限」危機,也已經冰山浮現。
六月以來,三所學校陸續傳出狀況,高美醫護管理專科學校退場、亞太創意技術學院停辦、康寧大學台南校區明年僅剩兩個科系。事實上,若依教育部提出的大學退場兩項量化指標:「註冊率低於六成」、「學生數不到三千人」,包括台灣觀光學院、南榮科技大學、華梵大學、和春技術學院、蘭陽技術學院、台灣首府大學和崇右影藝科技大學等,都名列在內。
人口結構改變是無可迴避的一座冰山,但現在,師生出走的問題,卻像是讓台灣高教用更猛烈的速度,朝向這座冰山撞擊。高教危機喊了許多年,情況沒有緩解,現下,反而進入了新的階段,一個更加險峻的絕境。
台灣的高教該怎麼辦?六月間,《今周刊》針對全台大學校長進行「高等教育改革調查」,從高中生出走原因、政府相關法令鬆綁,再到產學交流的徹底落實等,一一提問,找出解方。
在五十份回覆意見中,有七成校長同意:「近來高中生出走成為話題,與台灣的大學教育或研究環境改進太慢、趕不上世界其他大學進步的速度有關。」也就是說,大學校長們普遍承認,學生消失的原因不只少子化、不只中國拉力,還包括了台灣自己的推力;而這股推力也不單純是對台灣經濟缺乏信心,更有著對台灣高教品質、環境的失望。
今年九月,將成為松山高中三年級生的盧鈺珊,談到畢業後申請大學的規畫時,直言:「成績若達標準,我們都想出去。」她的理由,就是對台灣教育環境沒信心。
人口趨勢不會逆轉、中國拉力的強弱受制於人,我們能做的,是找回台灣高教的生命力。
圖為台師大機電工程系吳順德(左三)師生互動情況。有多年業界經驗的他,懂得跳出教學框架,幫助學生找回主動學習權。
現況一:退場速度太慢 造就殭屍大學
校方求解:與其坐等淘汰 不如堅守基樁以創新求突圍
去年十一月,行政院會通過《私立大專校院轉型及退場條例》,草案第一條開宗明義地闡述立法目的:「為改善高等教育品質」。
大學過多造成資源嚴重稀釋,這是老問題;讓經營不善的私校加速退場,也是一個老答案;但諷刺的是,時至今日,攸關私校退場的法規仍然躺在立法院,草案雖已付委審查,但距離三讀仍然有路要走。
根據高教工會依人口比率變化趨勢的試算,二○二八年以前,大學數量必須要比現在少四十所,每年至少該退場三到四所學校才能解決問題。但現在的退場速度,卻在財團、立委、校方董事會等層層角力下趨近於零,三年間真正退場的僅有高美醫護管理專科學校,其餘不是處於轉型階段,就是展開拖延戰,慢慢演變成所謂的「殭屍大學」。
殭屍大學的說法來自於「殭屍企業」,後者是指無望恢復生氣的負債企業,既不營業也不創新;同理,一所沒有學生、老師的大學,基本的行政、教學、研究都不存在,就成了「殭屍大學」。
殭屍大學不僅分散高教整體資源,在校方以拖待變、無心辦學的經營心態下,對老師、對學生的未來,都是耽誤與凌遲。
根據估算,一所大學若有三千名學生即能存活。不過,這只是一條「從學校角度出發」的生存線,對於教學尊嚴、教學品質來說,學生人數恐怕還要往上提高數倍,才能來到「正常」水位。
「我們是少數可以『當』學生的學校。」私立致理科大行銷與流通管理系副教授余彥傑這麼說。從專科升格的致理科大,目前學生數約有一萬二千人,是生存線的四倍。「當」學生,這個看似極度尋常的教學行為,如今成了私校的差異化重點,的確凸顯了相當程度的高教問題。
約訪過程中, 恰逢畢業季與招生期,致理校方從校長到老師,許多人兩周後的行程早已排滿,「不是在南向國家開招生說明會,就是談產學合作機會,」剛從汶萊回台的致理科大商貿外語學院院長林國榮形容。
不僅是東南亞國家,遠至墨西哥、巴拉圭到波蘭都有他的足跡,「去年到汶萊(實習)的有八位,今年增加為十二位,到墨西哥台商實習的三位女生就留下來工作,今年要去印度的也有四位。」
「校務上採取滾動式管理,每年請外部顧問來健檢校務治理方向,堅持原有的商業管理教學優勢本位,加上服務、科技創新為輔。」致理科大副校長謝金賢以與阿里巴巴和PChome電商實習合作為例,大三開始培訓,在課程設計上,開放資訊系、商業管理和外語學院跨領域修課,通過審查後,大四開始實習。
致理科大透過緊密的產學接軌吸引學生,保留教學品質與生機。然而,一句「我們是少數可以『當』學生的學校」,也對比出私校退場遲無進展的荒謬。
現況二:教育部《大學法》相關法令管太多校方求解:國立大學法人化、開放多元入學方式留才
私校退場之外,走訪大學校園,聽到最多的關鍵詞,就是「鬆綁」。
自二○一四年就閒置空蕩的台大徐州路校區,這段時間,成了部分台大老師批判「政府管太多」、要求鬆綁的常用案例。
去年,台大將徐州路上的校區改為國際學院,預計招收八十名國際生、四十名本地生,採取全英語教學。其中,台大希望本地生的入學標準也能比照國際生,採用SAT(美國大學入學考試)成績,不須以學測成績為門檻。校方人士透露,「我們的目的,是爭取那些原本就計畫到海外就讀、專注準備SAT測驗的高中生,希望藉此能讓他們留在台灣。」
依《大學法》規定,大學招生方式應報教育部核定。然而,台大對國際學院的招生想法送到教育部,卻被打了回票。因為教育部認定本國生招生必須透過學測或指考,不能採用SAT成績作為入學標準,因此建議台大應「從已經錄取的本地學生再作篩選」。當然,這與台大的原始初衷全然不同,也讓部分老師對教育部的回應啼笑皆非。
對此,張懋中表示,「我贊成以SAT成績和審查資料申請入學。在大考中心,我也呼籲直接廢除指考等。」因為對學生而言,不可能一邊準備學測、指考,又一邊備戰SAT,時間與內容都是衝突。「開放多元入學方式,也能讓台灣的大學在國際舞台一搏高下,」他強調,對應國際大學,除了歐美學校外,包括香港等一流大學,都已經開放SAT申請。
台大徐州路校區的案例,只是「政府管太多」的冰山一角,在本次「高等教育改革」調查中,有超過八成五的校長認為,目前的《大學法》不符合時代需求,對大學約束太多。至於需要改變的地方,八成以上校長認為是校務治理,同意組織架構和薪資結構相關規範必須調整者,也各有六成比率。
以組織架構來說,《大學法》的人事相關規定,就被許多校長認為是綑綁大學競爭力的一道緊箍咒。依現行法規,國立大學行政主管可遴聘教學或研究人員兼任,或由職員擔任;而職員任用則適用公務人員等相關法規。
對此,一路從教務長、副校長到現任台師大校長的吳正己表示,大學品質不只和教學、研究有關,行政效能也很重要,「若總務和人事都是公務人員,做事僅是遵循法令,無法在行政效率上產生效益。」
吳正己進一步強調,目前僅校長是專任,副校長和學務長、國際長等都是教授兼職;但以台師大來講,光一位總務長所管理的年預算支出達二.三億元,是一種專業。「大學是需要『管理』的,管理大學是有know-how的。」
不只是對《大學法》不滿,高達九成二的受訪校長認為,教育部對大學的監理也應鬆綁,除了招生之外,包括學費調整、系所增刪等,都該給予大學更多自主彈性。以目前法規來看,學費調整必須「不超過教育部規定」,系所調整則牽涉「大學組織規程須報教育部核定」等法條;也就是,教育部的思惟態度,決定各大學在這兩者的揮灑空間。
整體來看,無論人、事、錢,大學的運作幾乎完全受到教育部規範;台灣只有一所「教育部大學」,這個說法是學界的自我揶揄,但也是某種程度的事實。在美國及台灣的大學都任教過的張懋中就說,在教育部統一的辦學模式底下,各校要發展自我特色,無異於緣木求魚。
也因此,張懋中提出國立大學「法人化」主張。「雖然成大曾經提出過,失敗了,但現在時機點剛好,」他解釋,「大學法人化,就是學校和政府是契約關係,雙方根據契約來協議招生名額和年度預算。」至於學校的運作準則、發展方向、特色規畫等,就讓校方盡情施展。
以美國加州為例,約有三千九百萬人口,加州大學系統名義上是公立大學,但更貼近「公辦民營」,由加州政府信託給一批校董來經營學校,政府提供經費、校方依信託條件經營,雙方各司其職。
專業結合創新科技
致理科大理財中心內,整面牆顯示國內外最新金融行情,取代傳統黑板(上);並結合科技,從人臉辨識到電子桌點餐軟體,皆有跨系合作的實際體現(左)。
攝影•蕭芃凱
攝影•蕭芃凱
現況三:對私大採公大方式管教 無法完全放手校方求解:回歸市場機制 私大學費自主調整
「不只國立大學,私立大學的學費也要自主化,」中山大學校長鄭英耀與政治大學校長周行一南北呼應。在全球,美國私立大學徹底落實學費自主調整,與台灣相似面臨少子化的日本也循此路而行。
畢竟相對於國立大學多來自政府補助款,私立大學經費來源中的七成,幾乎由學雜費而來。當資源被稀釋、學生變少,學校自然面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困境。但相對的,開放私大可自行調整學費,那麼在自由經濟規則下,「該退就退,一次性解決,大學自己會找出生路,」有十餘年業界經驗的台師大機電工程系副教授吳順德觀察。
在法令尚未鬆綁之前,由興國管理學院轉型、改名的中信金融管理學院,是引進企業資源、加入彈性策略的成功例子。
中信金控子公司台灣彩券耗資三億元入駐,經過三年體質調整,位於台南、占地二十六公頃的中信金融管理學院,現有三個系,招生率百分百。關於「為學校找活路」,校長施光訓以AI(人工智慧)比喻:「AI就是在錯誤中找活路,從變數中累積學習進步。所謂的『無招勝有招』,形式主義是教不出好學生的。」
他從教師和學生雙管齊下。先清楚學校定位:培養國際金融家。「我贊成學校和老師都要分流。以前者而言,頂尖大學跟世界搶人,教學型大學可以培養台籍教授,不僅給年輕人機會,也是接班。以後者來說,解方則是活化教育內容,且將教學評鑑視為老師KPI(績效評估)一環。」
在學生方面,排名全班前半者,給予全額獎學金,如此一來,師生都有壓力,「因為若有學生說老師出的題目沒鑑別力,老師就必須設法改善︙︙。教學間有緊張感,也是一種進步。」
現況四:產學交流皆得利 法令卻防弊大於興利校方求解:讓教授能留職停薪、擔任負責人
至於如何招攬並留下優秀師資?本次調查中,有九成的校長贊成教授可以留職停薪,自行創業且擔任企業負責人。
數字背後的意涵在於放寬限制,如果大學教授也能自行創業、擔任負責人,日後有所成長,除了刺激產業創新外,也會是大學財源之一,同時能留下優秀師資,一舉多得,「這才是長遠之道,」張懋中說。
目前提供產學合作機會的單位很多,包括教育部、科技部等,但只鼓勵技術轉移,若有新創事業,教授僅能擔任股東,無法出任負責人,無法全心全意將研究能量轉移到新創事業上。例如美國和德國鼓勵新創事業發展,採取方式是鼓勵研究能量強的教授和團隊到外面創業,法令並不會限制這麼細。
其實,當大學更開放、更自主後,不管公立還是私立大學,都要有找資源的能力。如中山大學,來自政府補助近四成,六成則是從學雜費、產學合作與技轉,「自行賺來的,」校長鄭英耀語氣中彰顯著學校的營運能量。
以現任科技部部長陳良基為例,當年他在台大帶領的實驗室幾乎是聯發科人才的搖籃,不僅為台大創造產學合作的效益,也擔負人才培育的使命。
在本土師資培育上,則要先將博士班去蕪存菁。現在大學為求生存,把減少的大學生源數移到博士班,一窩蜂開課,換來的是二十年間,博士班增加一.四五倍,卻無人去讀的弔詭現象。「現在很多來念的,不是因為要當老師,多半是在職生,」台師大機電工程系副教授吳順德提出警訊,「這顯示,未來教師優化降低,對於教學品質自然造成影響。」另一方面,隱藏在冰山底下更大的問題是:頂尖者都不念博士了,這也將影響大學發揮研究能量的功能。
採訪過程中,發現歷經各界喊出「一○五大線」的這三年,許多問題依然未解,不免有「狗吠火車」的感嘆,但不少大學校長仍急切地說:「還是要把問題點出來。」畢竟台灣的高教危機不只有外患、更有深沉的內憂!…閱讀完整內容
改變教學思惟
中信金融管理學院將校園空間翻轉,建立高爾夫球道、棒球場,還有一條超過1公里長的獨木舟河道,練就學生體育愛好(上);且利用空間開辦實驗高中,圖左為外師上課情形。
攝影•蕭芃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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