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四九一年世界的樣貌

鋼樑、木箍和一桶搗碎的亞麻紙。泥模和多種顏色的油漆和墨水。鐵匠、印刷師傅和鑄鐘師等工匠大師們正流著汗水,用他們的雙手使用這些材料製作一個大約兩英尺寬的球體。西元一四九一年,在德國的紐倫堡(Nuremberg),有一件華麗且非比尋常的雕塑作品正在製作中。

工匠們正在勤奮地製作一個地球儀:這是他們所知道的整個世界的模型。他們的工作遵循著一張以此為目的特別印製的地圖。

一旦空心球體完成後,會用一種白堊膠狀的石膏粉覆蓋上。接著將羊皮紙條置放在球殼上。然後,當地的插畫家會在十五週之內根據印刷的地圖描繪其上,繪製成一張世界地圖。全部的費用皆由紐倫堡市府的財政支付,包括繪製期間晚餐所飲用的葡萄酒和啤酒。完工後,地球儀被放置在紐倫堡市政廳內的其中一間接待室。這間位於市中心的市政廳是一棟宏偉的哥德式建築物,可供城市管理者們欣賞和學習。該地球儀預示著未來的財富,因為其目的在確定哪裡可以找到珍貴的寶石、珍珠、異國的木材和最好的香料;以提供紐倫堡的人民開發全世界的貿易。

負責這項艱鉅任務的是商人、旅行家和航海家馬丁.貝海姆(Martin Behaim,一四五九—一五○七年)。自西元一四八○年代後期以來,他一直擔任葡萄牙國王若昂二世(João II,卒於一四九五年)的宮廷地理學家。若昂國王熱衷於推動葡萄牙的貿易及其在大西洋、非洲和東方的新興帝國,貝海姆認為自己對這一事業至關重要。事實上,貝海姆在紐倫堡很有名,據他自己吹噓,他「環遊了世界三分之一」。

貝海姆的地球儀是歐洲現存最早的實體地球儀之一,嘗試展現出世界的全貌。地球儀向我們展示出西元一四九○年初歐洲與美洲相遇的前夕,一群旅行者、工匠、學者和商人們如何構想出世界的樣貌。

貝海姆地球儀現在陳列在紐倫堡的德國國家博物館,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現代的地球儀。它以多種顏色進行了錯綜複雜的裝飾,上面有國家、河流、民族、地名、山脈、動物和精美的文字。地球儀上有大約兩千個地名、一百幅插圖和五十多篇冗長的敘述,因此它既是地球的雕塑,又是一本可供閱讀的百科全書。隨著日積月累,該地球儀已經風化黯淡(而且經歷了幾次笨拙的修復)。一開始很難看清楚表面的東西。然而,在重新調整目光後,大陸、島嶼、海洋和細微的圖案就會浮現出來,接著變得栩栩如生:一個充滿細節和目的地的世界。


▲貝海姆地球儀

馬丁.貝海姆出生於紐倫堡,他的地球儀是那個特定時間和地點的產物。當他監督地球儀的製作時,紐倫堡是歐洲最偉大的商業首都之一,也是一個擁有巨大財富的地方。貝海姆家族的財富來自水銀貿易,亦即奢侈的紡織品。這是一項以國際為核心的業務,其商品種類繁多,有來自中東、波斯甚至是中國的棉花、絲綢、緞帶、掛毯、錦緞和虎斑貓,透過威尼斯進行貿易橫跨歐洲。紐倫堡與奧格斯堡(Augsburg)、布魯日(Bruges)、科隆(Cologne)、佛羅倫斯(Florence)、法蘭克福、倫敦、呂貝克(Lübeck)和巴黎一樣,是中世紀歐洲快速發展的轉口城市之一,向外發展且四通八達。馬丁富有的父親也叫馬丁,是當時歐洲最國際化的城市威尼斯的一名商人。家族姓氏的意思是「波西米亞(Bohemia)」。中世紀時期,紐倫堡的財富來自於它作為中歐主要市場的地位。它的市場包括來自東方的商品,尤其是香料,而且這座城市是歐洲珍貴且昂貴的番紅花(saffron)貿易的中心,它不僅可作為食品和醫藥,還可當作染色和香料。紐倫堡的商人活躍於蘇格蘭至克里米亞(Crimea)之間的廣大地區間,並與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的熱那亞人(Genoese)和塔納(Tana)的韃靼人(Tatars)有貿易關係。

因此,貝海姆的生活遠離紐倫堡也就不令人感到驚訝了。在他的早期職業生涯中,他採用了歐洲的「流浪年」(wanderjahre)習俗。雇傭工(按天付費)從一個城鎮搬到另一個城鎮,一旦在工會中達成交易就會定居下來。這不是一種漫無目的的旅行,而是一種旅行學徒制。作為一名來自紐倫堡貴族家庭的年輕人,馬丁進入了布料交易的領域,在梅赫倫(Mechelen)、安特衛普(Antwerp)和法蘭克福等大型貿易城市網路之間工作;他也造訪過里斯本,而他晚年時,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葡萄牙。他娶了一位佛蘭德斯—葡萄牙裔(Flemish-Portuguese)的女子喬安娜(Joanna),她在亞速爾群島(Azores)的法亞爾島(the island of Faial)上長大,她的父親在那裡是一位移民總督。

西元一四八○年代後期,馬丁在海上航行遊遍了五湖四海,他遠征到了西非的幾內亞(Guinea)和維德角(Cape Verde),或許還去到了更遠的地方,他也在亞速爾群島生活了很多年。他於西元一五○七年在里斯本去世。他到訪過已知世界的一些更偏遠的角落,這些地方也出現在他的地球儀上。

貝海姆和他的地球儀在歐洲的中心和東西方之間保持平衡:東向的貿易使得貝海姆、他的家人和他的城市變得富有,而他在西向的葡萄牙活動中聲稱曾在非洲海岸和亞速爾群島周圍的大西洋上航行。

貝海姆地球儀上所寫的訊息將國際貿易事實與八卦的民間傳說結合在一起。地球儀告訴我們,錫蘭(斯里蘭卡)的人們赤裸著身體,在印度東部的尼科巴群島(Nicobar)人們的頭像隻狗,在冰島的居民都是英俊的白人,他們以高價買賣狗,而為了控制人口把孩子丟棄給外國商人,他們吃魚乾而不是麵包(因為冰島不種植玉米),甚至可以活到八十歲卻從來沒有吃過麵包。我們也聽說德國人餐桌上的鱈魚正是他們捕獲的。我們如何知道這些事情是真是假、謠言還是事實?如果我們就像十五世紀紐倫堡的大多數人一樣從未去過斯里蘭卡、印度或是冰島,那麼只有從別人的口中才能知道那裡有什麼。

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我們將參觀貝海姆地球儀上所提到的許多地方,並且我們基本上將遵循他旅遊的主要來源之一,也就是約翰.曼德維爾(John Mandeville)的《奇蹟與遊記》(Marvels and Travels,大約是西元一三五六年)所給出的行程。曼德維爾仍然是一個神秘的人物,其真實身份尚無定論,但是他的書是最受歡迎的中世紀遊記之一,被翻譯成多種語言,並以許多手稿和印刷版的形式流傳。他描述了一次從英國到耶路撒冷的朝聖之旅,後來轉變成了一次充滿好奇心和探索的旅程,最終一路到達遠東,而他的精神貫穿了接下來的章節。他對於不同旅程的描述不僅很受歡迎,而且代表了中世紀旅行的一些關鍵面向。也許最重要的是內容講述了一段經常被讀到但從未發生過的旅程。約翰爵士說,他從英國來到中國,並聲稱他的書已被教皇認可為「真實」。但其實並沒有獲得這樣的認可。曼德維爾的書是在修道院的圖書館中完成的而不是在路上,這本書是一個精彩故事的寶庫,這些故事使人容易信以為真。他出發的主要地方是真實的境界。但這並不是要詆毀他作為理解旅行意義的來源。對於曼德維爾和像是他的讀者貝海姆這樣的人來說,整個世界是一本包含不同景觀和社會的百科全書式的故事書,是一本活生生的幻想地圖集,可以從中學習到人類學、科學和道德課程。

曼德維爾寫道,「許多人在聽到和讀到不熟悉的事物時會感到非常高興和撫慰」。遙想異地的目的在激發人們對上帝創造的多樣性和世界的奇妙感到驚嘆(儘管對世界的驚嘆表示一個人不完全理解自己所看到的事物的另一種方式)。旅行就是閱讀,閱讀就是旅行:藉由閱讀老舊的書籍或是其他旅行者的遊記,或是透過某人在很久以前寫下他到遠方遊歷所看到的世界來理解異地和旅遊的敘事。在中世紀的遊記寫作中,真相與謊言交織在一起,目擊者的證詞與古老的幻想並存。曼德維爾的書和貝海姆的地球儀都讓讀者和觀眾有機會透過敘述和影像「參觀」一些地方。對於紐倫堡的工匠和貝海姆的家人來說——比如他隱居在紐倫堡修道院的姐妹埃爾斯貝斯(Elsbeth)和馬格達萊娜(Magdalena)——貝海姆地球儀將是讓她們得以觀察這個世界唯一可能的方式,因此無論它所敘述的這些地方是否「真實」似乎已經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地球儀如何展現出這些故事。

貝海姆地球儀上的歐洲形狀至今仍然清晰可辨。它包括不列顛群島的精緻輪廓,蘇格蘭幾乎延伸到地球儀的最上方。法國善用布列塔尼(Brittany)伸向大海的長臂,澤西島(Jersey)則顯得異常巨大,位於菲尼斯泰爾(Finistère)之外,只是許多被稱為世界盡頭的地方之一。伊比利亞半島(Iberian peninsula)、巴利阿里群島(Balearic)、亞速爾群島和加那利群島(Canary)都被整齊地標記出來,統治者的旗幟顯示出誰控制著這些島嶼,就像軍事將軍的戰術地圖一樣。在丹麥,國王手握權杖坐在王座上。義大利半島(Italian peninsula)延伸至地中海(Mediterranean),毗鄰西西里島、科西嘉島(Corsica)和撒丁島(Sardinia)。波羅的海(Baltic)、黑海、賽普勒斯(Cyprus)和冰島都在其上。斯堪的納維亞半島(Scandinavia)有著不規則的形狀,逐漸消失在地球的北部邊緣,而現在的俄羅斯,除了河流之外基本上空無一物。

儘管如此,對於二十一世紀習慣看地圖的人來說,貝海姆筆下的歐洲還是清晰可辨的。同樣地,中東和北非的海岸線對於現代的人來說仍然相當熟悉:尼羅河流經埃及、紅海、西奈半島(Sinai peninsula)和阿拉伯半島。

然而,馬丁.貝海姆和在他的地球儀上辛勤工作的人,對於世界樣貌的想法與我們的理解截然不同。一旦我們放眼歐洲之外,貝海姆的地球儀就會與我們的世界觀分道揚鑣。

最引人注目的是,地球只有三大洲:歐洲、非洲和亞洲。地球儀的兩極幾乎什麼都沒有。北極洲的北部有公海,與俄羅斯北部邊緣接壤。在南極洲的南部,貝海姆的藝術家們用這座城市的象徵;紐倫堡鷹、聖母瑪利亞的頭像以及紐倫堡和歐洲的旗幟、徽章和軍旗填滿了空間。在韃靼和中國北方(廣義上是俄羅斯、中亞和中國)的範圍之外,貝海姆的世界分裂成一系列的島嶼,其中有許多的島嶼沒有名字,就好像這些大陸已經變成了廢墟,漂浮在世界其他地區廣闊的海洋上。貝海姆的世界裡有兩個主要的海洋:西方的海洋,始於歐洲,到達「Cipangu」(日本);印度洋,始於阿拉伯半島和「Taprobane」(斯里蘭卡)下方的某個地方,直到爪哇附近。更遠的海洋指的是東海,始於爪哇以東和日本南部,與西方的海洋(即我們現在所說的太平洋)相遇。

從這些「錯誤」中很容易推斷出歐洲人對他們所居住的星球知之甚少。然而,貝海姆地球儀代表了數百年來對於世界的形狀及其周圍驚異的發現和探究的頂峰。值得非常明確指出的是,中世紀的人們普遍不相信地球是平的:他們知道世界是球形的,但是他們還不知道如何繞行它。任何受過教育的西歐人都知道有一部地理著作,也就是霍利伍德的約翰(John of Holywood,或稱為薩克羅博斯科〔Sacrobosco〕)的《球體論》(Tractatus de Sphaera)。這部專著尤其受到亞里士多德、托勒密(Ptolemy)和阿拉伯天文學家翻譯的影響,是十三世紀最受歡迎的天文學基礎教科書(它是中世紀課程較高級別的四門學科〔quadrivium〕的一部分)。霍利伍德基於「東方人和西方人」對於太陽、月亮和星星在不同時間出現的觀察,他申明說地球是球形的。他還描述了海洋「近似圓形」的性質。霍利伍德遵循馬克羅比烏斯(Macrobius,約西元四○○年)給出的有影響力的範本,斷言對蹠點的存在,並重申了氣候帶理論。氣候帶理論描述一個分為五個區域或是圓圈的世界:北部和南部寒冷的地區(北極和南極),一個「由於太陽的熾熱」而無法居住且幾乎無法通行的炎熱赤道地區,以及北部和南部溫帶區。貝海姆的地球儀以其赤道線和一個傳說來標記這個炎熱的地區,解釋說「一年中白天和黑夜總是有十二個小時。」根據地球儀的說法,赤道南部的非洲是一個「多沙、熱的燒起來的國家,人煙稀少,被稱為熱帶地區」。因此,在這個區域之外,無論是北部還是南部,「溫帶」區域的任何陸地都合理地被認為是適合居住的。關於像貝海姆的地球儀上那樣的遙遠的土地的謠言,以及它對爪哇和蘇門答臘地區的島嶼和王國的貿易往來的詳細描述,表示出這些地區不僅適合居住,而且還真的有人住在那邊。貝海姆的球狀世界的圓形狀態和人類居住的範圍顯示出這些製作地球儀的工匠們受到了最新知識體系的教育… 閱讀完整內容
走進中世紀的世界:一本寫給過去、現在、未來旅人的歷史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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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中世紀的世界:一本寫給過去、現在、未來旅人的歷史指南

安東尼‧貝爾

由 馬可孛羅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