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我到賣場找浴廁用的長柄刷時,看到兩把造型完全相同,但好感印象差異極端的產品。一把刷子貼著日文標籤,用帶著淡紅、接近白種人膚色的柄體,搭配粉橘紅色的刷毛。柄體上的顏色並不算十分明確,之所以能清楚辨認其色相,是因為標籤以冷白色的銅版紙將其對比。
標籤上印刷比刷毛更深一些的橘紅色色塊與黑色的說明文字,十分乾淨明朗;另一把沒有標籤的,則用象牙色的柄體、白色的刷毛。
明明知道功能是一樣的,我還是選擇了那把售價兩倍的日本刷子。無論如何想像,膚色和浴室瓷磚、日光燈,搭配起來就是舒服許多,象牙色則容易勾起一些受潮的、泛黃的,沾到什麼似地不甚愉快的如廁經驗。而且白色刷毛若是纏上毛髮、污垢,實在會讓人皺一下眉頭,粉橘紅色既不會與髒物混合在一起,又能適度地遮掩髒物;而且不是臺灣五金行會出現的那種俗豔正紅,而是後退一點,性格親和一點的粉橘紅,讓人感覺這樣的搭配著實花過心思。
相較之下,現在放在廁所裡從家飾店買來的馬桶刷,雖然柄體是暖白色,搭配的卻是黑色刷毛,就遮掩得太過度了,無法分辨它到底被沖洗乾淨了沒有,讓我總是對它的細菌量有點恐懼。有一次外出,沒把廁所的門關上,回家時看到家貓咬著馬桶刷在房裡興奮地滾來滾去,頓時覺得靈魂抽離了好幾秒。
從此之後,廁所裡所有黑的著色都讓我不安。刮鬍刀常用橡膠材質做把柄,在灰或藍色的情況下,一旦有些霉斑,馬上就能提醒自己該換了。但最近在用的刮鬍刀,偏偏就是黑色的,總讓我覺得應該還能再用一陣子吧,拿起它時又不禁微微地在意。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裡寫廁所就該陰暗清冷,一切別看得太清楚,那樣最美。但對我來說,一想到就牙骨發麻。
年初,工作室附近的大街轉角開了一間安全帽店,暫且稱為A,白底的燈箱招牌上,店家以無法忽略的巨大尺寸、黑框邊緣加正黃色與正紅色字體寫著促銷文案。他們換上招牌那天,我震懾地在人行道上大喊「好醜!」。相比之下,對面街角的連鎖店B還算是有用心設計的了。B開店時我還嫌做得難看,真是見識淺薄,A絕對是醜得極致,無人能比。
隔約十多公尺的另一條巷口,空店面閒置了幾個月。過一陣子,新承租的店家輸出一片如經長時間曝曬而褪過的橘色為背景,組合戴著附護目罩安全帽的動物插圖的帆布包住騎樓柱,又賣起了安全帽,我也又一次地震懾在人行道上。這實在太難讓人不吐槽,為什麼安全帽店都能租在三角窗店面,開得這麼近卻又每間都能長久經營?再加上我沒提及的另一家老店(後來他們在招牌上裝霓虹閃燈試圖抗衡),短短20公尺路程的範圍裡竟然有四間安全帽店。
最近在網路書店買到僅存一本的《臺灣近代視覺傳達設計的變遷》,當中收錄的案例素質,以1980年為分界開始進入下滑。手工繪製、排版的廣告製作物,不但大氣,還都十分精緻好看,又深具本土特色,是許多優秀的當代平面設計師都難以揣摩的。這些優點在進入電腦繪圖時代後一點一點地流失,過了近40年,至今臺灣整體美感非但未見提升,反而陷入必須深刻檢討的狀態。
近年臺灣美學意識萌生,連政府都開始重視美感教育,積極討論,為什麼醜與更醜的東西會不斷出現?這時候,已經不該用「憑什麼你說了算」的無賴偏執來逃避問題。我想反問的是:「美是什麼?」
美在哲學領域早已不是未解的懸案,而是定義清楚,並且將責任轉移交由藝術實踐其寬廣性及深度的感覺屬性,一種愉悅體會。這件事要討論得說得很遠,但最淺白的答案絕不會是「美是主觀的」這麼單一。我想,人類之所以從個體形成為社會,勢必是有某種同理與大我的本性,既然如此,「美」是否會有其中一個可能,可以是「為別人多著想一下」的心境所觸發的行為與其成果呢?
舉例來說,「不要亂丟垃圾」這個想法,其實是「希望城市保持乾淨」、「不要讓人感到困擾」、「不願意讓城市多一個為了滿足私人方便,而隨意棄置的『畫面』」吧。這個想法一點一點地清潔了一座城市,這城市不僅是乾淨的,也是「這裡的住民都願意為他人多擔待一些」的體貼。
手工完稿時代,美是製作者對每個文字、圖形所進行的「斟酌」;要既不突兀地放在眾多同質性的廣告裡,又要能有效地達到宣傳目的並與它做區隔,這個氣質,今天在許多老街的手寫招牌上仍能看見。但進入電腦完稿時代後,操作的門檻變低,產出量多而質劣,目的比責任大了,那些斟酌也就逐漸稀釋了。安全帽店招牌的醜,就在於製作者並不在意他們的作為將成為城市的一部份,也不在意自己的畫面將佔據在此好幾年,為了競爭,做出多於他們所需聲量的宣告,而形成視覺暴力,強行掠奪民眾拒絕觀看的權利。
如果我們創造的每個畫面,都能懷抱「希望看到它的人會覺得開心」的期待,也許城市可以變得更美一些吧。這不會只是雙眼所能看見的美,而是一種得到愉悅感受的體驗。就像那把淡紅色的廁所刷子,掛在賣場時是這麼地親和,讓我陷入一種正被在意著的錯覺,美感就也自然而生。即使它不是一把會讓人驚呼「好好看啊」的刷子,卻讓我體驗到當下無法明說的愉快,直到事隔好一段時間,才能釐清它是一種美。設計者妥善地經營了我對它即將所處之情境的假設,照顧了一個細菌恐懼症患者的敏感與神經質。
若將美誤解為非必要的奢侈享受,聽在許多人耳裡必然十分疏離,尤其是對連生存都感到辛苦的族群來說更是遙遠。不知不覺,美變成分辨社會階級的一種形式,讓群體走向極端的分眾,美的產生不及醜的快速。既然哲學已釐清美是一種愉悅,我想每個人都可以嘗試放下「視覺」的成見,從「行為」重新感受生活周遭習以為常的事物,重新學習體驗美,再創造美…閱讀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