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化宇 攝影／郭涵羚

在央行總裁楊金龍的重拳下，台灣房市走到了向下反轉的分水嶺。

今年八月，央行祭出史無前例的「限貸令」，要求銀行不動產貸款餘額，未來一年內只能減、不能增。

九月十九日，央行舉行第三季理監事會，不僅連兩季調升存款準備率，還宣布第七波選擇性信用管制，明確規定凡是名下有房者（包含房屋來源為繼承、以及房貸已全數繳清的）一律取消寬期限，而且宣布隔日就實施，完全不給調適期。

楊金龍在理監事會後的記者會上，話說得非常重，稱要給投資客「一個lesson（教訓）」；還說那些抱怨銀行不撥貸的，一半以上都是投資客。

形象向來溫和的他，如今搖身一變，成為市場口中的「沉默殺手」、「打房鷹派」，出手狠準，令外界好奇，為何轉變會如此之大？

其實，變的並不是楊金龍，而是「時機」。或是可以說，央行這場足以在歷史留名的打房戰役，凸顯楊金龍伺機而動的行事風格。

性格溫和、不輕易暴露意圖
而是耐心等時機成熟出手

六年前，他從央行前總裁彭淮南手中接下帥印。彭淮南被視為台灣史上性格最鮮明、風格最強硬的央行總裁，要接下強人的棒子，延續社會對央行的期待，對於長年沒有聲音、樣貌模糊的楊金龍而言，是艱鉅的挑戰，他必須步步為營。

楊金龍性格內斂，不喜愛社交。央行前副總裁周阿定喜歡打小白球；彭淮南交遊廣闊，結識許多企業老闆。相較之下，楊金龍選擇一個人就能做的健走與氣功。

他雖沉默少語，但遇到感興趣的話題，例如自然生態，他會話匣子大開，滔滔不絕。他的言語多寡，取決於話題是否投機，以及是否想追根究柢。

一名曾和楊金龍共事的央行前官員表示，楊鮮少動怒，個性非常溫和，但碰到他認為該堅持的事，他會不斷闡釋自己的想法；如果對方不認同，他會不厭其煩再講一輪。同個議題講久了，難免被認為是固執己見。

而這樣的性格，看似難溝通，但反映出的是不隨波逐流的性格。

他不是高談理想之人，內心卻有一把清楚的尺，知道如何度量事物、衡量政策得失。

身處需要調和鼎鼐的公門三十餘載，他深諳分寸拿捏、時機掌握的重要性。他不會輕易暴露意圖、打草驚蛇，而是耐心等到時機成熟，再全力以赴奔向目標。

這次震驚四座的打房措施，就將此個性展露無遺。

據了解，早在今年初，楊金龍就發現新青安政策造成信用膨脹，以及不動產貸款集中度快速攀升的風險。然而，當時新青安上路沒有多久，又是賴政府在總統大選時的重要政見，如果貿然出手，即使央行是獨立機關，也難獲得府院甚至民意的支持。

他選擇按兵不動，直到今年五月，新青安後遺症開始顯現，特別是第一季房價飆漲超過一成，連一些萬年不漲的「蛋殼區」（指比郊區還偏遠的地區）也吹起漲風，輿論紛紛把矛頭指向新青安，財政部也要求公股行庫嚴查申貸者的身分，以及清查濫用新青安資格的投資客。

在楊金龍眼裡，時機已慢慢成熟，到了接近收網之時。今年六月，在第二季央行理監事會後的記者會上，媒體問到新青安的副作用時，楊金龍僅表示尊重財政部權責，不願多談。

不過，他在會中暗示，如果利率持續走高，一旦房貸寬限期結束，申辦房貸的人恐還不起債務。這番談話，已隱約釋出政策風向將驟變的訊號。

做資料分析、約見銀行總座
他像老師般苦口婆心勸說

只是，市場並未讀懂總裁的意圖，以為央行避談新青安，代表政府將繼續為房市開綠燈。記者會隔天，營建股全面大漲，樂觀情緒瀰漫。

萬萬沒料到的是，理監事會結束後，楊金龍便要求央行業務局、金檢處和法務室，針對要求銀行降低不動產貸款餘額的措施，展開全面性研究。整個七月，央行在蒐集、分析資料上投入相當多的人力。

因為台灣房屋自有率高達八成，房屋是民眾最重要的資產，加上不動產業者和政治人物有著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打房要避免引起非議，就得有鐵證如山的數據佐證。

七月底，楊金龍拍板定案，透過道德勸說的方式，要銀行降低不動產貸款餘額，並自八月中旬起陸續約談銀行總經理，限貸令這把利刃，開始揮向房市。

本刊詢問多名八月中旬後被楊金龍約見的銀行總經理，皆表示楊金龍約談他們時語氣平緩，不怒不威，但嘴裡說出的內容卻異常嚴厲，每一句都令人打哆嗦，尤其是反覆強調要記取美國次貸風暴的教訓，更讓人察覺，總裁對金融風險其實是高度敏感的。

「他像一名誨人不倦的老師，一直苦口婆心規勸，房市風險相當嚴峻了，你要有社會責任去降低（不動產）餘額，而且他怕你沒聽懂，所以重複講了好幾次，」一名銀行總經理回憶當時的情境。

在記者會上，他揚言要給炒房客教訓，透過文字，外界會以為楊金龍說話時是聲色俱厲，但實際上，現場感受不到任何情緒波動。他用平淡形象掀起驚濤駭浪，因此有立委給楊金龍取了「Mr. Surprise（驚奇先生）」的封號。

如同對弈，棋局不明朗時，楊金龍會冷靜洞察對手，不輕易出招；一旦落子，代表他已有十足把握。

選此刻出手，反作用力最小
打房剛起，找新平衡成挑戰

一名民進黨內的知情人士表示，央行運用政策工具來替房市大漲的現況降溫，順便測試民意的風向是支持打房、還是反對，「對執政黨也好、對政府也好，沒有什麼不好。」

換言之，站在執政當局立場，新青安這個殘局，急需央行來收拾。選在此時重拳打房，正是反作用力最小的時候，也是棋局最明朗之時。

當然，楊金龍並非完全沒有壓力。他在記者會上，坦言制定第七波選擇性信用管制，所承受的壓力「是前面六波的加總」。

畢竟，央行取消名下有房者的房貸寬限期，勢必傷及換屋族的權益，而這些人多半是中產階級，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和人脈資源，能夠影響政局。但房市風險已敲響警鐘，加上政府偏好的天平傾向首購族，楊金龍必須在政策的得失中做出取捨。

據了解，在理監事會中，楊金龍提出取消寬限期的措施時，特別提醒與會者，若有任何疑慮一定要說出來，原本以為會有理監事提出異議，結果獲得全數支持。

這也說明了，當時機對了，政策一擊必中的機率也會大幅提升。

楊金龍在當彭淮南的副手時，他當無聲的副總裁，一當就是十年，在這期間，他絕不輕易對外發言，就算接受媒體採訪也謹言慎行，因為他知道其職責是輔佐主帥，而非喧賓奪主，主次不分。

即使升任總裁，起初也未展現出鮮明風格，畢竟相較橫跨四任總統的彭淮南，他沒有政治上的靠山、沒有戰功彪炳的功績，他只能韜光養晦，靜待各界需要他的時候，伺機建立功勳。

他在日前的記者會上，說市場經常處於「非理性繁榮」，更強調房市最不同於一般產業之處，在於沒有修正機制，價格上揚時若沒有注意，「就直接collapse（崩盤）。」

這意味著，對於防範金融風險，楊金龍已做過一番研究，有很明確的看法，只是在行事上，他不會躁進莽動，輕率出招，他會看準時機，出奇制勝；他雖口拙，不善言辭，但耐心和決心卻相當頑強。

這場打房戰役才剛開始，未來台灣房地產的走勢，是走向房價緩慢下降的「軟著陸」，抑或泡沫應聲破裂發生「硬著陸」，端看這位「Mr.Surprise」在七度打房之後，能否抓到鬆緊間的新平衡，讓市場走回它應有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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