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愛麗絲(摘要)


01


凌晨五點,還能感受到餘溫的喵星人屍體。日出六點,不想回家的啤酒罐,和一小攤青色嘔吐物。早上八點,趕不上公車的的鮪魚三明治和大冰奶。早上九點,提醒你為什麼要打卡的新建案傳單。下午一點,業績沒達標的焦慮菸屁股。

世界將它們遺忘,但我必須替你看最後一眼。

因為這,就是我一天的工作內容。

排汗衫加雨褲的基本look ,外罩俗稱斑馬衣的螢光背心,維護市容是基本,能不被白目駕駛撞到,才是「掃路班」的生存之道。

「一帆,妳看那個新來的,手好像快抬不起來了。」阿月姊湊到我耳邊說:「『模範清潔隊員』,妳要不要教教她?」

「得獎是去年的事,不要虧我了啦。」我笑道。

手持長柄竹掃把,另一手拉著插有慢字旗的推車,我在樹蔭下默默觀察。

新同事剛來報到幾天,看她使用掃具的笨拙姿態,力氣用得都不對,就知道下禮拜肯定要去掛病號。不是中醫診所,就是西醫復健科,板機指、網球肘和椎間盤壓迫輪番上陣。

不顧滿臉油膩膩的粉刺,內衣下溢出的酸臭味,身為去年隊上遴選的唯一「模範清潔隊員」,我這老大姊好像有那麼一點提攜後進的義務?

我朝新同事走去,告訴她:「將掃把頭的粗枝都抽掉,再去撿那種油漆工淘汰下來的棍子替換掃把柄,會比原本實心的輕很多。」

說的不夠,我親自下海示範,「像這樣,盡量把掃把頭撐開,掃的面積才會大。」

她脹紅了臉喘大氣,傻愣愣望著我:「一帆姊,為什麼妳能把這工作做得好像很簡單的樣子?」

「可能……我天生就不怕髒不怕臭吧,哈哈!」看似不正經的回答,其實真實到連自己都毛骨悚然。

沒錯,回顧自己剛入行時,掃地、清溝、拆廣告,晚上洗隧道和隔音牆,還得幫各種大型活動善後,生理上的不適應是有的,腰酸背痛下不了床,感覺不像自己,胳膊稍微抬高就痛到不行,必須先噴大量的肌肉鬆弛劑,都是必經的歷程。

但對於有形的髒臭,我幾乎是完全免疫。

「哈,一帆姊愛開玩笑耶!看一帆姊私底下這麼有型,家裡一定也是一塵不染吧。」新同事說。

「唉呦,人家是等一下要到大飯店去赴約的都會女子呢!」阿月姐插嘴道。

「哈哈哈沒有啦,就只是覺得都二〇二一年了,為什麼清潔隊員還要像大家刻板印象那樣生活呢?」我說得心虛。

大家不知道,直到一年前,我還是很嚴重的囤積癖患者。



十坪大的小套房是我出社會後選擇落腳的祕密基地,充斥我的生活軌跡:冰箱門上的超商集點磁鐵,床頭的夾娃娃機臺戰利品布娃娃,桌邊各種品牌和用途的保養品,以及抽屜內更多、更多的彩妝收藏。

東西已經少很多了,一年前,套房還處於土石流爆炸的狀態。收納空間放不下,我就買來整理盒和紙箱層層堆疊,日積月累越來越高,最後堆得像舊公寓違建加蓋。

實在難以啟齒……我有購物、囤物的毛病,我希望當我需要時,東西都能隨手取得。

加上,我對我所屬的物品懷抱深厚情感,捨不得丟,所以房間就越來越擠了-直到我認識高阜。

初次拜訪男朋友高阜的住處,我大為吃驚,好比小學生校外教學初訪故宮,拓展了對「美」的想像屏界和視野。高阜家看不見一絲多餘,隱藏式的櫥櫃將一切簡化為線條和平面,呈現出極致的高雅。

我懷抱敬畏,豁然開朗,這才明白家也能打理得跟美術館一樣。

相較之下,我亂七八糟的租屋環境簡直是貧民窟。

我想我是自卑的,擔心高阜若是發現我的囤積癖,對我的好感會大打折扣。我徒然一身傲骨,血液裡仍然流淌去不掉的傳統觀念,身為女生,卻沒有女生該有的樣子。

我太喜歡他了,不願意冒失去他的風險。這樣說,你明白嗎?

愛情讓我改變,我進行了一次大整頓,淘汰掉重複的、不曾使用過的東西,去蕪存菁,厲行「斷、捨、離」計畫,向高阜看齊。

計畫奏效了,我彷彿脫胎換骨,一年來和高阜相處得很好,最近他更向我求婚。就在今晚,他準備帶我參加家庭聚會,正式將我介紹給他爸媽。

「下班了?」我坐在床緣,接起電話,一邊欣賞指間的璀璨光芒。

「剛從停車場出來,大概半小時後到樓下接妳。」我深愛的男人說。

「問你喔。」環顧四周,幾瓶香水和指彩東倒西歪散落於床褥,一旁隨興躺著兩件衣架未拆的洋裝,「我該穿鮮黃色短裙,還是淺紫色長裙?紫色的溫柔典雅,黃色的活潑有朝氣。」

「只是平常的家庭聚會,不用特別打扮啦。」

「第一次見你爸媽,當然要給他們好印象。」

「寶貝,重要的是站在我身旁的女人,不是她身上的衣服。」他柔聲道。

我甜蜜蜜地哼了哼,「真會撩。」

「待會見?」

「等一下,那個……你爸媽是怎樣的人啊?」

我的擔憂並非全無道理。

高阜這人成熟穩重,來自富裕家庭卻沒有富家子弟的驕氣。他爸自己開公司,但高阜不願頂著少爺的光環接棒,寧可靠自己的實力在科技公司上班領薪水。

在我看來,他不只很有骨氣,更擁有超乎常人的努力。在私人企業工作十年下來,現在他亮出名片,是女孩會倒貼、長輩會搶著把女兒介紹給他的那種人生勝利組。

當然我也不差,我可是打敗上千名競爭者,才從清潔隊招考脫穎而出,贏得福利比照公家機關,月薪加獎金上看四萬一的生活。三十五歲前已出國旅遊數次,就算靠自己也能安穩度日直到終老。

然而,他家經商,我家單親,媽媽勉為其難才養大我和哥哥,家境懸殊還是讓我有點擔心。一想到這個,就讓我心跳加速。

「我們家的規矩是,大事爸爸做主,小事媽媽決定,但我媽認為所有事都是小事,所以我爸通常沒有意見。這是他們維繫婚姻的祕訣,我也打算比照辦理。」高阜笑道。

「你媽呢?好相處嗎?」我繼續追問。

「我媽就更不用操心了,她是個好人,妳們一定會處得很好。相信我,寶貝,做自己就可以了。」

「知道了。」

高阜說得倒輕鬆,掛上電話後,我的心還是狂跳不止。期待與不安如同胞雙生,在我的肚腹中蠢蠢欲動。

02


所謂稀鬆平常的家庭聚會辦在晶華酒店栢麗廳,高阜的車駛進停車場,五星級霸氣裝潢一覽無遺。

「吃這麼好?」對我來說,高檔美食是偶一為之的享樂,「我家的家庭聚會通常是在家吃火鍋,講究一點就外帶火鍋店湯底,再跑一趟菜市場多買半斤花枝丸加料。」

「我們也可以帶妳家人來啊。」高阜體貼地說。

我吐吐舌頭,「不了,我家人很難搞,有一次約他們去西餐廳慶祝母親節,他們一下子嫌貴,一下子嫌太安靜,吃得我滿肚子氣,決定以後再也不花冤枉錢了,真是小鼻子小眼睛。」

「可能不習慣吧。」他微微一笑。

高阜就是這樣,他不說「沒見過世面」,卻稱是「不習慣」。他的溫柔笑容點亮了我,讓我的心暖了起來。

我倆手牽著手步過酒店門前的噴水池,身影倒映在黃昏的玻璃幃幕上,沐浴於香檳色的光輝中。

高阜身穿休閒襯衫和皮鞋,一頭短髮乾淨俐落,揹著電腦包。我將長髮束成馬尾,露出修長的脖子和鎖骨,凸顯單鑽項鍊以及與之呼應的珠光色系妝容,檸檬黃裙襬隨風飄逸。

我倆怎麼看都登對,這一刻,我有種人生即將奔向幸福結局的狂喜。無論朱小姐曾經吃過多少苦頭、流過多少眼淚,換發身分證變成高太太以後,又是從頭開始,新娘白紗將讓我煥然一新。

抵達餐廳時,高阜的父母已經先到了,高伯母在服務生帶位同時起身迎接我們。

「伯父、伯母好。」我擺出事先練習過的,嘴角上揚四十五度的燦笑。

「女朋友很漂亮嘛,幹嘛藏起來那麼久才帶給爸媽認識?」高伯母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伯母才漂亮,皮膚好好,手也修得好美。」我說。

看得出高伯母年輕時是個美人胚子,儘管年近六十,皮膚仍保養得宜,纖纖十指白皙柔嫩,一身剪裁大方的緞面洋裝,鍊墜是祖母綠吧。據說她這輩子沒有上過一天班,是不曾被洗衣打掃家務浸潤的貴婦。

高阜的立體五官像媽媽,再瞧瞧高伯父,有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孔,一對內斂的炯炯眼眸,不苟言笑時稍嫌銳利,一看就知道是經常流連於高爾夫球場的商人。

「妳的指彩也……很有意思。」高伯母瞥向我長期日曬雨淋的黝黑雙手,客氣地說,「快坐下吧,高阜說妳在公家單位上班?」

「在環保局。」我回答。

「環保局的主要業務是什麼?」她好奇問道。

「大概就是和環境污染、垃圾收運有關,像清潔隊就隸屬於環保局。」

「垃圾嗎?那不就常常要去稽查不乾淨的地方?真是佩服妳,像我就沒辦法忍受灰塵和臭味,我們家的打掃阿姨幾乎天天都來。」

我點點頭,猶豫著該不該解釋得更清楚。

「好在結婚後妳就能辭職在家,專心照顧先生和小孩,不用那麼辛苦了。」高伯母和顏悅色地說。

我和高阜對看一眼,我們確實討論過這個問題,但我還沒有下定決心。

「媽,我和一帆快餓扁了,先去拿吃的吧。」高阜打圓場,拉著我起身。

帶著盤子在自助吧繞了一圈,我捧著壽司和牛排回到座位,發現高伯母的餐盤裡只有幾根蔬菜棒和幾片葉子,點綴著少量油醋醬,她還真是小鳥胃。

「一帆食慾真好,真羨慕年輕人都吃不胖。」高伯母笑稱,「很好、很好……生完小孩再減肥也行。」

「我運動量比較大啦,而且,吃到飽餐廳本來就是要吃夠本嘛。」我說。

「是嗎?」高伯母乾笑。

高伯父沉默寡言,但吃相豪邁,是無肉不歡的肉食動物。

高伯母舉止高雅,她將蔬菜切成一口大小,送進嘴裡慢慢咀嚼,每吃一口,都以餐巾仔細擦拭。我還發現,她每使用一種餐具都會先仔細檢查,確認沒有指紋和水漬,百分之百乾淨才肯放心,她可能有潔癖。

「對了,我想在正式提親前約妳爸媽吃頓飯。都要成為一家人了,也該認識一下。」高伯母忽然抬頭。

我祭出早就準備好的答案:「我爸走得早,我媽得了失智症,也沒辦法給什麼意見。所以我跟高阜商量,婚事以男方為主,婚禮當天再邀請女方家人來就好。」

高伯母一愣,「那怎麼行?婚姻大事當然要尊重長輩。妳媽媽身體不好,我們更應該親自去妳家拜訪,不要麻煩她出門。」

「啊?」我的笑容僵在臉上,頓時慌了陣腳。

千萬、千萬不能到我家啊,約出來吃飯還勉強可以,去我家拜訪絕對不行!

那種鬼地方,我自己都不想回去了。要是未來公婆和老公發現我家是堆滿囤積物的垃圾屋,我的婚事可能會告吹!

「說到失智症,帆帆,我爸認識很多醫生,說不定可以幫上忙喔。」高阜說。

「可能不太方便……」我支支吾吾。

「不先打個招呼就把人家女兒拐走,太沒禮貌了。是吧,老公?」高伯母開玩笑地瞟了我一眼。

眾人的視線落在我身上,尤其高伯父,他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緊鎖住我,我覺得自己被逼進角落。

這時,電話鈴響。

「不好意思,我接個手機。」我落荒逃離現場,走向人煙稀少的角落。

來電者是我哥,「朱一帆?」

「幹嘛?」

「妳到底要不要回來?」

「不是說了我很忙?」

「放屁,我又要上班又要陪老婆又要顧老母,比妳更忙啦!妳知不知道媽整天問我『帆帆咧、帆帆咧』,帆個頭,煩死人了。妳把媽丟給我一個人顧,不會不好意思?」

我眨眨眼,懷疑自己聽錯,「你說……媽認得人了?」

「趁媽還記得妳,趕快回來一趟。不要等到媽走了才後悔沒有盡孝!」撂完狠話,電話砰地掛斷。

「連再見都不說?機車。」我喃喃抱怨,重重地嘆了口氣。 閱讀完整內容
給愛麗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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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愛麗絲

海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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