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森林大火中的第一線救火紀錄。
Text by Robert Langellier Translation by Ben Yeh Images:courtesy of Jordan Gearey、Peter Ross、Robert Langellier
2020年9月8日下午
在西南方8英哩,一抹黑煙以從沒見過的高速,竄上晴朗的天空。天空出現乍看像是自然出現的麵包形烏雲。當克拉基消防隊(Truckee Hotshots,隸屬美國國家森林局底下最精英的打火弟兄)看到北部森林大火的邊緣出現這景象,所有人都沉默了。這是自從我這季加入克拉基以來遇到的第七場森林大火,原本還以為只是一次與過去經驗無異的火災,當火勢逐漸延燒超越封鎖線,一位同仁對我說:「明天大概完蛋了。」果不其然,不久後迎來一陣天崩地裂⋯⋯。當天一股乾燥的風吹向加州以及其他地區,野火開始蔓延到整座門多西諾國家森林(Mendocino National Forest),整個西部一瞬間燒了起來,創下加州史上最嚴峻的世紀大火災。
在舊金山東北方200英哩處,森林大火以極快的速度跨越內華達山脈(Sierra Nevada),不到一天便燒到普盧默斯國家森林園區(Plumas National Forest)約25英哩處的一處小鎮「奧羅維爾」(Oroville),速度快得嚇人。那邊有1.9萬戶居民,其中包含貝里克里克(Berry Creek)、布許克里克(Brush Creek)、費德佛(Feather Falls)等社區被大火吞噬,15人喪生。
9月8日,森林大火持續延燒,包含克拉基的成員在內僅有極少弟兄加入救災行列,沒有更多後援。滅火飛機在空中盤旋,駕駛說,底下情景看起來很像「好幾條橫跨加州的銀河」。從此之後,「銀河」這個從未出現在工作用的通訊無線電的名詞,成了在整個救援行動中,我們最常說的話。
▲一個微涼的早晨,克拉基消防隊準備出任務。
2020年9月9日早上
「這不是個準備齊全的計劃。」第二天早上,克拉基消防隊長斯史考特‧伯格哈特(Scott Burghardt)這麼說。包含伯格哈特、大隊長、小隊長、資深救火員、我以及義消,是一個總共20人的團隊。我們一行人擠在兩輛十人座巴士中,前往火場25英哩外的集合點。伯格哈特向來冷靜,但他在車上重複叨唸著:「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總之要好好準備」、「我們盡量擬定一些計劃」。我們要去的地方在拉波特(La Porte)這個小鎮附近。如果大火向東移動,將淹沒拉波特25萬英畝的土地。如果有足夠時間,便能阻止悲劇發生。
我們能熄滅的火比你想像得還要少,火場溫度愈高,我們只能離得愈遠。火場不時竄出一百公尺高的火舌,快速向東方擴散。我們目前採取的策略是「回火」(又稱引火回燒),一旦火場缺乏燃燒條件,便會削減火勢。火場與拉波特之間有兩座水庫,由一座被稱為摩爾斯里奇(Mooreville Ridge)的山脊相連。我們將從這裡的山路開始回火。但我們必須清理下層植物,確保火勢不會失控。
在上午11點左右,當我們操控電鋸清理冷杉、小型灌木與喬木時,小隊長達斯汀‧佛里曼(Dustin Friedman)對我們解說火勢方向。接著,他沿著羽毛河(River)的下游走去,找到一處暱稱為「魔溝」(Devils Gap)的地方。
2020年9月9日下午2點
當了九年消防員,在克拉基服務長達七年的佛里曼知道火勢經常突然改變,他看到昨日一次延燒25英哩的火勢後,便決定改變計劃。他前往火場邊的「黑區」(Black),也就是已經燒毀、不會再起火的區域。其實佛里曼的夢想是當飛行員。他從海軍退伍後去念飛行學校,但沒念完就退學,並與妻子住在北加州。他爽朗的笑聲「吼吼」(hyuk-hyuk)是他的正字標記,臉就像隻鳥,鼻樑像陡峭的山脈,在眼角陡然平緩。整個團裡沒人比他更了解飛機。當一輛消防直升機來時,佛里曼指揮若定。他向飛行員詳細說明要在哪灑水,這麼做並非撲滅火勢而是阻止火勢蔓延,讓消防隊有機會引火回燒。他透過燈光通知飛行員灑水,但火勢迅速蔓延,所有消防員立刻撤退。
▲野地消防員奧斯特‧福特(Allister Ford)協助熄滅一部份火場。
在短短一天內,加州森林大火延燒足足有25英哩,以一種難以置信的速度延燒著。
佛里曼還在黑區中,他沿著火場找路與消防員會合。然後突然吹起一陣風。如果你在生火時,向火吹一口氣,你就知道氧氣對火焰燃燒的作用是什麼了。請想像你是一個巨人,向一片森林大火吹氣的情景。風對火的影響非常劇烈,在這次森林大火中,造成15人死亡的主要因素不是樹、山坡,而是風。佛里曼移動時,火勢突然變得猛烈,現場煙霧瀰漫,他看不到前方50呎,而這不過只過了幾分鐘的時間,然而這並不會使長時間處於困境的他感到恐慌。過去受過的扎實訓練告訴他:只要待在黑區中便能確保安全,直到火場邊緣的溫度下降,便可以前進。
▲史威格利(Sawyer Jordan Gearey)在回火處巡邏,確保灰燼不會越過火線,引發新的火災。
2020年9月9日下午3點
在火場附近的公路上,我看見公路上的灌木叢間流過的微光特別美麗。那是黑暗來臨前的光,從一扇關閉的門裡爬進來的微光。我心想:「真漂亮」。
一場火災很少被描述為美麗,但不論是白天或晚上,山坡或平原、在森林或草原,野火都是令人敬畏的。在自然界中,「美麗」不一定會連結到「安全」。正當我沉浸於幻想中,一聲巨響把我敲醒。小隊長德瑞克大吼「快跑!」我停頓半响。「快!」
所有消防員都搞不清楚狀況,只能從德瑞克的口氣,聽出情況危急。我們丟下剛剛清出的植物,急奔向消防車。我注意到遠方的火勢很劇烈,到達車旁集合時,才發現我在流鼻血,可能是灌木叢打到我的臉。粉塵、血與煙霧塞滿我的肺臟。全員很快到達消防車待命,唯有伯格哈特留下來幫助佛里曼離開。
「上貨!」一名組員下指令。我們將工具放進邊車並爬上車。我們慢慢前往拉波特,可是很快就碰到路旁停滿卡車,道路縮減所造成的大塞車。我們經過當地的旅館與酒吧時,我們只想著「這裡很危險」。當時社區還很安全,也許接下來幾週火舌還不會燒向社區,但接下來我就沒把握了。我們待命時,聽聞佛里曼仍困在黑區。
▲消防隊員正在將工具搬上卡車。隊長達斯汀・佛里曼站在左後方。
2020年9月9日下午4點
佛里曼在火場跳舞。火場邊緣溫度太高而無路可逃,地面太燙也不能呆呆站著,他不斷跳來跳去。該處的白杉、松樹與灌木林全數被燒毀,要冷卻需要時間,他因此被困住了。
其實森林失火並非只有害處,例如雷擊引發的小型火災,可以焚毀森林中死亡、腐爛的植物,使他們進入土壤成為森林的營養物,在生態系具有清潔與肥沃功效。但近年氣候變化大,使得各地開始出現不尋常、不符合自然定律的火災,例如我現在遭遇的這一切。
伯格哈特的聲音在無線電中環繞。「我要你好好待著」。佛里曼回: 「我還在,這裡還好,只是有點熱。」伯格哈特說:「我會在這裡待很久很久,我會一直等你。」
▲一團很明顯是從火場傳來的煙霧竄升,這對消防隊員來說是危險訊號。
佛里曼頭上的樹冠層是綠的。即使樹冠完好,下層植物也可能會燃燒,引發新一輪森林大火。雖然佛里曼可以開手機看地形圖,但他已被黑煙包圍,伸手不見五指。他注意到有樹著火了,但不確定會不會倒下來,引燃附近的樹,因此他不斷移動、調整步態,不讓腳承受身體過多重量。就像一個小孩子踩著河面上的石頭跳躍過河,要快速且輕盈地跳到對岸。他用加寬的特製鋤頭撥開灰燼,以站在涼爽的地面,儘管不能站太久。
伯格哈特的聲音從無線電傳來,拚命問佛里曼離開「魔溝」(Devils Gap)了沒。「還沒。」佛里曼還開玩笑地說想喝點飲料。但在無線電中,有聲音提到火舌朝向魔溝蔓延。即使伯格哈特的聲音讓佛里曼能夠保持鎮定,他也不斷自問:「我還好嗎?」佛里曼穿的靴子膠底被高溫融化,腳底狂起水泡。他從背包中拿出水,倒在腳上試圖降溫。
佛里曼在火場跳舞,火場溫度高到出不去。地面燙到無法好好站著。他被困住了。
2020年9月9日下午5點
伯格哈特狂按汽車喇叭,試圖讓佛里曼依此分辨方向。聲音被爆炸引發的噪音淹沒了。伯格哈特需要想其他更極端的方法。
伯格哈特哈特用無線電指揮滅火直升機,直升機不斷灑水與阻燃劑,並試圖在佛里曼所在地灑水。但是火勢變化與竄升的速度極快,直升機根本靠近不了。伯格哈特知道該是把受困的小隊長帶出來的時候了。他對無線電說:「佛里曼,我要去救你了。」
伯格哈特抓起背包與鏟子,設法進入佛里曼所在地。他找到一個還沒被火勢吞噬的地方,但這時無線電卻突然沒電了。「可惡!」在他退回車上換電池的過程中,他原本找到的路已經被燒毀。後來他又找到另一條路徑得以走近佛里曼受困之處,沿路他盡其所能地大喊,幾分鐘後聽到佛里曼回應。
兩人終於見到彼此時,由於在火場跑了兩個小時,佛里曼已經筋疲力盡。伯格哈特將他帶離魔溝,直奔安全的山路,期間他們不時停在涼爽的空地休息。
之後,伯格哈特開車送他到拉波特的醫院接受治療。他被診斷出有二級灼傷與吸入性嗆傷,幸好沒有生命危險,不過他需要休養6週,才能重回工作崗位。
2020年9月8日晚上
夜幕降臨以前,我們在普盧默斯國家森林公園附近駐紮休息。結束一天的救火行動,總會讓人感到精疲力竭。當時我們不知道的是,在一小時前這團火延燒了25英哩,造成許多民眾傷亡。
▲克里斯多福‧伯恩點燃「回火」的火種,稍有不慎可能在短時間內引發巨大火勢。
縱樹遮住微弱的月光。所有隊員低頭用餐時,佛里曼站在營火旁,抽著手捲菸,與隊員克利斯多福‧伯恩交談。伯恩說:「我國沒有足夠消防員應付現在狀況。」
「不,」佛里曼對伯恩說,「現在普盧默斯這場大火,很像門德西諾國家森林園區(Mendocino National Forest)的狀況。」2018年的大火毀了門德西諾國家森林園區。「之後政府不會再用『英畝』來衡量火災,而是以『英哩』計算。」伯恩說。佛里曼笑回:「用英哩計算?喔,這太狂了,老兄。」
「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伯恩說,「只能許願與禱告。」
「許願與禱告。我想,我們會一直禱告,直到親眼見到上帝。」語畢佛里曼停頓了一陣,近期他實在累壞了。「我好想有能夠休息兩天的完整時間。」他凝視著營火上方,淡淡地說:「如果真等到那終於可以回家的一天,請告訴我⋯⋯」這也許隱含著些這群火場英雄暫時無法參透的事情。
伯恩看著他的隊長,「明天只會更糟。但那天接近的話⋯⋯」。突然全隊一起大聲說:「就要休息兩天!」然後大家都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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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
加州森林大火記事
Esquire君子國際中文版
2021/1月號第18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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