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天生會跑還是天生不愛動

# 迷思 1:人類演化出運動的天性
確實沒有人因努力而死,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冒這個險?
── 一九八七年隆納德∙雷根接受英國《衛報》(The Guardian)訪問。
我從來不是、也不想成為優秀的運動員,完全沒想過要游泳環繞曼哈頓島、騎單車橫越美國、登上聖母峰、仰臥推舉個好幾百公斤,或是撐竿跳過什麼障礙。在許多極端的肌力或耐力挑戰中,我絕不會嘗試的就是全程鐵人三項,絕不。但我對嚴苛的運動挑戰相當好奇。所以在二○一二年十月,我滿心歡喜地接受邀請,到夏威夷參觀著名的鐵人三項世界錦標賽,並參加了賽前舉行的運動醫學研討會。

矛盾的是,這場嚴苛的耐力挑戰是在風光明媚的夏威夷可那島上舉行,而這個宜人小城的主要功能是讓遊客放鬆。在比賽前幾天,島上的每個人唯一的目標似乎就是追逐快樂。大家在風景如畫的海灘游泳、浮潛、衝浪、啜飲水果雞尾酒看夕陽、邊吃冰淇淋邊逛街,然後採買紀念品和運動用品。有些人還會在鎮上的酒吧和夜總會玩到深夜。如果想找個放鬆玩樂的熱帶度假村,可那島可說最合適不過了。

週六早上七點整比賽開始。就在早晨的太陽從俯瞰城鎮的藍色火山剪影後方升起、把天空染成一片通紅時,大約兩千五百名體態超級健美的選手從跳台上跳進太平洋,進行第一階段的比賽,也就是在海灣中游三.八公里的距離。讀者們若對此沒有概念,那我告訴你,這相當於在奧運標準泳池來回游七十六趟。當選手等待鳴槍時,許多人看來有點焦慮,但有一排夏威夷鼓手、數千名加油觀眾和大小堪比一輛汽車的喇叭播放激發腎上腺素的音樂,為他們鼓舞精神。他們下水之後,許多人雙腿踢著水面,看起來就像是瘋狂的鯊魚餵食秀。

大約一小時後,領先群首先回到岸上。他們從海裡濕漉漉地上來,衝進帳篷,換上高科技單車裝備(包括空氣力學安全帽),跳上價值上萬美元的超輕單車,一下子就衝出視線,進入比賽的第二階段,在熔岩沙漠裡騎上一百八十公里的路程。最快的選手也要花上四個半小時才能完成,所以我慢慢地走回飯店享用熱帶早餐,因幸災樂禍而更加開心。沒錯,當我想到島上還有兩千多人在烈日下努力騎著一百多公里的單車,還要保留體力完成這場試煉的最後一段 ── 四十二公里全馬,我真的覺得我的水波蛋和咖啡美味多了。

休息恢復體力後,我回到賽事中心,觀看優秀的三項運動員們跳下單車、穿上跑鞋、開始沿著海岸跑四十二.一九五公里的英姿。選手們在酷熱潮濕的天候下(當時氣溫是攝氏三十二度)辛苦地跑馬拉松時,我悠閒地享用了午餐,還睡了個午覺。下午二點過後,我慢慢晃去看比賽結束,這是我見過最能量四溢的場面了。領先選手們回到大街時,先通過兩排夾道尖叫的朋友和粉絲身邊,他們全都在節奏強烈的音樂中進入瘋狂狀態。在終點拱門,響亮的聲音用聽過千百次的口號迎接每位完賽者:「你是鐵人!」觀眾跟著大聲喊叫。花上大約八小時完賽的優秀選手們面無表情地通過終點線,看起來不像人類,而像機械生化人。業餘選手完成這場試煉時,我們見識到這項成就對他們的意義。許多人喜極而泣,有些跪下來親吻大地,有些捶著胸口大吼大叫,有些看來很不舒服,立刻衝向醫護組。

最戲劇性的完賽場面出現在十七小時的比賽時限來臨的午夜時分。堅持到底的選手拚命鞭策自己,克服身體的劇痛和疲勞,用意志帶動雙腿往前跨出一步又一步。他們蹣跚地回到鎮上時,有些人看來只剩半條命。但終點拱門的畫面和賽道兩旁鬧哄哄的朋友、家人和粉絲的感情能量,把他們拉到終點。他們起先蹣跚而行,接著拖著腳步,最後跑了起來,衝進終點,然後狂喜地倒下。到了午夜,我們才真正領悟鐵人的格言為什麼是「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埃內斯托


看業餘鐵人在午夜時分完成比賽頗具啟發性。但我搭飛機回家時心中的新想法卻是:不管給我多少錢,我都不會參加全程鐵人賽。此外,我也忍不住想,我看到的狀況不僅不正常,而且令人擔憂。是什麼因素促使一個人每天接受訓練,只為了讓身體經歷這種地獄般的考驗,好證明「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全程鐵人賽需要極大的執迷和財力,若加上機票、住宿和裝備,許多鐵人每年在這項運動競技上花費了好幾萬美元。儘管鐵人三項的參賽者遍布社會各個層面,包括曾經罹癌的人、修女和退休人士,但有很大一部分是財力雄厚的A型人格者;這類人對運動的投入程度,與他們對事業的投入程度不相上下。儘管我十分佩服這些鐵人三項選手,但他們是不是在傷害自己的身體?因運動傷害而未能完賽的選手是完賽選手的幾倍?為了完成全程鐵人三項而接受訓練,又讓他們在朋友、家人和婚姻等方面付出多少代價?

幾週後,我帶著滿腦子的類似想法,拿起行李前往墨西哥的塔拉烏馬拉山脈(又稱銅峽谷)去,此地距離已開發世界的誘惑十分遙遠。我在那裡認識的運動員和可那島上的鐵人三項選手們非常不同,看到的競賽也和鐵人三項非常不一樣,這簡直讓我無所適從。在我遇到的所有人當中,最出乎意料的是喚作埃內斯托(不是真名)的一位長者,我是在海拔兩千一百多公尺的偏遠台地上認識他的。

我曾到這座山脈研究以擅於長跑著稱的塔拉烏馬拉美洲原住民。近一個世紀以來,有好幾十位人類學家寫過關於塔拉烏馬拉人的書籍。二○○九年,他們因《天生就會跑》(Born to Run)這本暢銷書變得世界知名。這本書描述這個「不為人知的部族」是赤腳又超級健康的「超級運動員」,每天都跑了我們難以想像的長距離。我感到好奇,同時為了採集資料而研究了他們在沒有具緩衝功能的現代跑鞋下是如何跑步的。我帶著科學儀器和嚮導、口譯,沿著危險的之字形道路上下縱深一千兩百多公尺的深谷,測量他們的腳部和跑步生物力學狀態。我認識埃內斯托之前,已訪問過幾十位塔拉馬烏拉族男女,並測量了他們的身體資料,同時開始懷疑以前讀到與他們跑步有關的所有內容。儘管他們以擅跑聞名,但我沒看到任何一個塔拉烏馬拉人在跑步,更別說是赤腳跑步。但我確實看到他們努力工作和不停地走路。我訪問的人大多說他們不跑步,不然就是每年只參加一場比賽。塔拉烏馬拉人並非全都擅跑,許多人有個大肚腩或是明顯過重。

但埃內斯托不一樣。瘦小的埃內斯托已經七十多歲,看起來卻比實際年齡少了二、三十歲。埃內斯托起先很沉默,我先幫他測量身高、體重、腿長和雙腳大小,接著在我事先鋪設的一小段跑道上,用高速攝影機拍攝他的跑步生物力學狀態。我覺得慶幸的是他的話慢慢多了起來,(透過口譯)開始講起自己以前獵鹿時如何靠雙腿追逐,還有慶典時一連跳好幾天舞的故事。埃內斯托說他年輕時是賽跑冠軍,現在每年還會參加好幾場比賽。但在我問他如何進行訓練時,他聽不懂我的問題。我跟他解釋我們美國人如何保持身材以及每週跑步好幾次來準備比賽時,他覺得難以置信。我問他更多問題時,他清楚表達說他覺得沒有實際需求的跑步很可笑。他帶著明顯懷疑的語氣問道:「不需要跑的時候為什麼要跑?」
我才剛親眼目睹鐵人三項選手們的強度,他們接受辛苦的訓練著實令人敬佩。然而埃內斯托的疑問讓我大笑出來卻也同時深思起來。他以嚴苛的眼光檢視包括我在內的許多西方人的運動習慣。對於埃內斯托這些不靠機器協助、自己種植糧食的自給農民而言,不懂為什麼要把寶貴的時間和熱量花在運動上,只為了保持身材或是證明沒什麼是不可能的。埃內斯托讓我更加相信,我在鐵人三項賽看到的狀況異乎尋常,他甚至讓我質疑我為了跑馬拉松而練習跑步,是不是頭殼壞了。埃內斯托也讓我覺得塔拉烏馬拉人的跑步似乎比實際上還要神祕,所以更加好奇了。埃內斯托即使從未練習跑步,而我也從沒看過塔拉烏馬拉人跑步的模樣,但是在我聽過也讀過的許多記述當中,都提到塔拉烏馬拉男性和女性各自有類似的鐵人比賽。女性競賽稱為ariwete,由十幾歲的女孩和年輕女性組成隊伍,追著布箍跑上四十公里左右。男性比賽則稱為rarájipari,由男性組成的隊伍踢著柳橙大小的木球跑上一百二十八公里左右。如果塔拉烏馬拉人認為沒有實際需求的運動很蠢,那為什麼有時候又會和鐵人一樣跑上這麼長的距離?此外,同樣重要的是,他們沒有練習怎麼有辦法做到這樣?

星光下的Rarájipari


我認識埃內斯托後不久,就有機會現場觀看傳統的塔拉烏馬拉賽跑,從中獲得不少關於這些問題的答案。這場比賽的地點是塔拉烏馬拉人居住地附近的一個小小山頂,距離最近的城鎮大約兩天腳程。比賽有兩隊男性參加,每隊八人。埃內斯托這隊的隊長是阿諾佛.奎馬雷(Arnulfo Quimare),這位塔拉烏馬拉的優秀跑者在《天生就會跑》一書中相當有名。另一隊的隊長是阿諾佛的表哥希爾維諾.庫別薩雷(Silvino Cubesare),也是一名優秀跑者。兩隊依規劃設置了兩個石標,兩者距離約四公里。雙方約定由先跑完十五圈或是追過對方一圈(也就是領先八公里)的隊伍獲勝。

當天早上以一場盛宴開始。除了跑者之外,大約有兩百名塔拉烏馬拉人從遠近過來參與活動、社交,並從田裡的勞動中抽身出來喘口氣。吃早餐時,跑者沉默地吃著燉雞肉,我們其他人則大口吃著玉米餅、辣椒和用舊油桶煮的大鍋湯。湯裡面有牛雜和玉米、南瓜和馬鈴薯。除了盛宴,許多人還對兩隊下注,賭注包括披索、衣服、山羊、玉米和其他乾燥商品。在放鬆並混亂了數小時後,終於上午十一點左右,跑者在沒有號音下出發。如圖1所示,跑者的穿著和平常一模一樣:淺色束腰外衣、纏腰布,以及用輪胎裁成鞋底再用皮繩綁在腳上的涼鞋。兩隊各有一個手工刻製的木球,跑者用腳趾把木球盡可能地踢到遠處,接著朝木球跑去,跑到時再踢出,完全不用到手。雖然這兩隊完全沒有停下來過,但有些觀眾(包括我在內)偶爾也會下去跑個一兩圈,陪伴跑者和大喊Iwériga! Iwériga!(意思是「呼吸」和「靈魂」),鼓勵他們。跑者們口渴時,朋友會給他們喝玉米粉稀釋在水中製成的pinole,功能類似運動飲料。


▲圖1 兩場不同比賽的場面。夏威夷可那島上的鐵人三項世界錦標賽(上圖)和在墨西哥塔拉烏馬拉山脈舉行的rarájipari(下圖)。塔拉烏馬拉跑者(奎馬雷)追著他剛剛用腳踢出去的木球。(拍攝者為李伯曼)

在六小時左右的比賽中,我們無法看出哪隊會獲勝。阿諾佛和希爾維諾兩隊以穩定和緩的慢跑步調互相領先,速度大概是每公里六分多鐘。溫暖的十二月白晝轉為星光滿天的寒冷夜晚,跑者們的腳步依然不曾停歇,拿著松樹火把照明。我和阿諾佛隊一起跑,永遠忘不了在璀璨星空下跟在他們後面奔跑的奇妙感受。我手裡拿著火把,看著阿諾佛和隊友們專注地盯著那顆重要的球,踢著、找著,但卻一直跑、跑、跑。到了最後,有些跑者開始落後,最後在午夜時分,阿諾佛隊追上了希爾維諾隊,比賽在大約在奔跑了一百一十二公里後結束。和可那島上的比賽不同的是,這裡沒有掌聲、沒有主持人也沒有振奮人心的音樂聲,每個人只是坐在巨大的火堆旁,喝著裝在葫蘆裡的自釀玉米啤酒。

表面上看來,這場rarájipari和鐵人三項完全相反。它是單純的社區活動,與商業毫無關係,屬於古老傳統的一部分,有長達數千年的歷史,2不限時,不用報名費,也沒有人穿戴特殊裝備。但在其他方面,rarájipari有許多地方相當眼熟。這場比賽的獲勝者雖然沒有獲得獎盃或獎品,競爭依然精采激烈,而且因為有人下注,所以獲勝隊伍可以發筆小財。他們沒有運動飲料,只有玉米粉水。塔拉烏馬拉跑者和鐵人三項選手一樣使出洪荒之力、對抗噁心、抽筋和極端疲勞。兩者最重要的共同點應該是參與者幾乎全是旁觀者,而非跑者。雖然有些觀眾偶爾會下場跑個幾圈,但只有幾個塔拉烏馬拉人會下場參賽,絕大多數的人只想觀看,不打算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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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不愛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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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不愛動

丹尼爾‧李伯曼

由 鷹出版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