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學習忘掉自己過去學到的一切,並學著去學習沒有人傳授給我們的知識。」
──精神科醫師隆納.大衛.連恩(Ronald D. Laing)
約翰(John)是一場漫長戰爭的倖存者,這場戰爭早在他誕生前就已開打。數十年來,他的祖先都投身於這場戰爭,但沒有人知道這場戰爭的開端是什麼,也沒有人知道為何他們要繼續抗爭。這就是約翰自懂事以來所認識的世界,直到移民到另一個國家前,他都以為這就是世界的現狀。
約翰在戰爭期間學會各種技能:他學會尋找最不危險的棲身之地,但由於根本就沒有安全的地方,所以也學會了在不睡著的狀態下入眠,並將武器放在伸手就能拿到之處,大腦也變得異常靈敏,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此外,還發展出一種看人的第六感,可以嗅出對方行為與態度的可疑之處,因為沒有信任,就沒有背叛,這些能力曾助他多次脫離險境。
受情勢所逼,約翰不得不成為一名格鬥專家,和人打架時總是殺紅了眼,只要旁人做出挑釁之舉,哪怕再輕微,也會立刻捲起袖子大開殺戒。他認為與其挨打,不如當先動手的那一個。除此之外,還懂得逃跑之道。有次約翰遭到一群人襲擊,於是便躲進一座森林,在裡面待了好幾個小時,將敵人甩在身後。他最厲害的本領就是讓自己變成一座雕像,紋絲不動,把呼吸的頻率調到最低。
雖然他們離約翰很近,但怎麼找都找不到他。有一回他為了躲避攻擊而裝死,即使有人朝他開槍也毫無知覺。還有一次被俘虜長達數月,最後卻全身而退,因為他懂得不要直視敵人的眼睛,讓自己變成隱形人。到最後敵方甚至捨不得犧牲約翰,因為他會照顧其他囚犯。他做的比其他人還多,並努力讓自己成為囚犯楷模,藉此躲過各種懲罰。最後成功獲得對方信任,並設法死裡逃生。
約翰想起這些事時,心中完全沒有任何情緒,而因為這些事情發生得太過頻繁,甚至還發展出自我麻醉的能力。他再也感覺不到疼痛、恐懼、悲傷,腦子裡想的,永遠都是如何活過今天,走一步算一步。在他眼裡,就連受苦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約翰在十八歲那年搭上那艘前往另一個國度的船,揮別了戰爭。雖然他還如此年輕,內心卻像一名歷經滄桑的老人,沒有半點生氣卻又像一個從沒體驗過童年的孩子。
他終於踏上新世界的土地,但體內的適應系統已經為另一個世界服務太久,根本不曉得自己應該關閉這些系統。每當聽到汽車的聲音,手就會不由自主地伸向腰間找槍;聽到噪音時,總會有一股想躲起來的衝動。他無法與人正常互動,每當鄰居在電梯裡朝他打招呼,或是有人想和他攀談時,總是以消極的態度回應,臉上也時常帶著緊繃且懷疑的表情,令人退避三舍。
此外,雖然這裡和家鄉不一樣,沒有任何重大的威脅和危險的情境,但遇到事情時,總是會用過去救過他一命的方式回應。咖啡廳內顧客的低語、烘焙師傅的微笑、眾人悠閒漫步的公園,全都無法在他心中激起一絲漣漪。生活的一切都無法穿透曾保護過他的防護盾,他的情緒麻藥依然沒有退去,麻痺了所有感官,讓他無法感受到身邊的微風與臉上的陽光。生活中有太多事情能觸發他的內部警訊系統,一旦系統開啟,便會產生他唯一認識的感受──警告自己提防危險。與人四目相交會讓約翰渾身不自在,若雙方互看的時間太久,潛在的壓力便會逐漸升高,所以總是在迴避他人的眼神。
約翰的腦中經常會閃現一些回憶,引發強烈且難以承受的感受,有時回憶甚至會進入他的夢中搗亂。大多數時間他都會設法控制這種感受,暫時不去想,但這樣做會使他變成一條繃緊的弦。「一旦放鬆可能就會丟掉小命」,約翰在還是個孩子時便牢記住這句話。此外,他還學到未知的地方可能會有危險,因此做事總是遵循固定的模式。在成長的那些年,吸收了許多求生的原則,而這些原則也成為他處事的重要元素。約翰知道戰爭早就已經結束,但內心依舊烽火連天,身體也永遠處於備戰狀態。
約翰在戰爭期間學會各種技能:他學會尋找最不危險的棲身之地,但由於根本就沒有安全的地方,所以也學會了在不睡著的狀態下入眠,並將武器放在伸手就能拿到之處,大腦也變得異常靈敏,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此外,還發展出一種看人的第六感,可以嗅出對方行為與態度的可疑之處,因為沒有信任,就沒有背叛,這些能力曾助他多次脫離險境。
受情勢所逼,約翰不得不成為一名格鬥專家,和人打架時總是殺紅了眼,只要旁人做出挑釁之舉,哪怕再輕微,也會立刻捲起袖子大開殺戒。他認為與其挨打,不如當先動手的那一個。除此之外,還懂得逃跑之道。有次約翰遭到一群人襲擊,於是便躲進一座森林,在裡面待了好幾個小時,將敵人甩在身後。他最厲害的本領就是讓自己變成一座雕像,紋絲不動,把呼吸的頻率調到最低。
雖然他們離約翰很近,但怎麼找都找不到他。有一回他為了躲避攻擊而裝死,即使有人朝他開槍也毫無知覺。還有一次被俘虜長達數月,最後卻全身而退,因為他懂得不要直視敵人的眼睛,讓自己變成隱形人。到最後敵方甚至捨不得犧牲約翰,因為他會照顧其他囚犯。他做的比其他人還多,並努力讓自己成為囚犯楷模,藉此躲過各種懲罰。最後成功獲得對方信任,並設法死裡逃生。
約翰想起這些事時,心中完全沒有任何情緒,而因為這些事情發生得太過頻繁,甚至還發展出自我麻醉的能力。他再也感覺不到疼痛、恐懼、悲傷,腦子裡想的,永遠都是如何活過今天,走一步算一步。在他眼裡,就連受苦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約翰在十八歲那年搭上那艘前往另一個國度的船,揮別了戰爭。雖然他還如此年輕,內心卻像一名歷經滄桑的老人,沒有半點生氣卻又像一個從沒體驗過童年的孩子。
他終於踏上新世界的土地,但體內的適應系統已經為另一個世界服務太久,根本不曉得自己應該關閉這些系統。每當聽到汽車的聲音,手就會不由自主地伸向腰間找槍;聽到噪音時,總會有一股想躲起來的衝動。他無法與人正常互動,每當鄰居在電梯裡朝他打招呼,或是有人想和他攀談時,總是以消極的態度回應,臉上也時常帶著緊繃且懷疑的表情,令人退避三舍。
此外,雖然這裡和家鄉不一樣,沒有任何重大的威脅和危險的情境,但遇到事情時,總是會用過去救過他一命的方式回應。咖啡廳內顧客的低語、烘焙師傅的微笑、眾人悠閒漫步的公園,全都無法在他心中激起一絲漣漪。生活的一切都無法穿透曾保護過他的防護盾,他的情緒麻藥依然沒有退去,麻痺了所有感官,讓他無法感受到身邊的微風與臉上的陽光。生活中有太多事情能觸發他的內部警訊系統,一旦系統開啟,便會產生他唯一認識的感受──警告自己提防危險。與人四目相交會讓約翰渾身不自在,若雙方互看的時間太久,潛在的壓力便會逐漸升高,所以總是在迴避他人的眼神。
約翰的腦中經常會閃現一些回憶,引發強烈且難以承受的感受,有時回憶甚至會進入他的夢中搗亂。大多數時間他都會設法控制這種感受,暫時不去想,但這樣做會使他變成一條繃緊的弦。「一旦放鬆可能就會丟掉小命」,約翰在還是個孩子時便牢記住這句話。此外,他還學到未知的地方可能會有危險,因此做事總是遵循固定的模式。在成長的那些年,吸收了許多求生的原則,而這些原則也成為他處事的重要元素。約翰知道戰爭早就已經結束,但內心依舊烽火連天,身體也永遠處於備戰狀態。
約翰不明白自己已脫離了戰場,也不明白過去的經驗在新世界派不上用場。他不知道自己錯過了太多無害、正向且珍貴的人事物,正在被過去保護自己的沉重鎧甲拖垮。現在對他造成生命威脅的,反而是這些防護盾。他手裡拿著舊世界的地圖,行走於新世界;口中說著故土的方言,但聽眾卻是生活在不同國度的新同胞。約翰的情緒已經麻木到完全感受不到當下發生的事,也不知道生活不該只滿於得過且過。
我們僅能改變自己能意識到事物;人在經歷困境時,身體系統會設法解決問題,但如果手邊的資源不足以解決問題,身體便會將重點放在先撐過去再說。若問題太過嚴重,我們便會選擇保全自己,繼續前行。此過程幾乎可以說是在無意識狀態下完成的,特別是在認為身處的情境會帶來威脅時,因為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停下來分析。此時此刻的當務之急是生存,而運思模式會遵循本能。
戰場上的士兵必須完全依靠自己的生存技能,必須提高警覺,分辨哪種威脅更急迫,還要磨練自己的防衛系統。在危機四伏的環境裡,絕對不可貿然行事,一切行為都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在這種狀態下,人類的反應其實與其他在野外求生存的生物沒什麼區別。事實上,觸發這些反應的,正是大腦中最原始的部分,而人腦中的這些部分,其實也能在進化程度較低的物種腦中找到,例如爬蟲類動物。面對威脅時,訴諸大腦最原始的部分是最迅速,也最有效的處理方式。
當這種無意識回應模式啟動的時間過長,或是形成一種常規模式時,便會引發問題。時間久了,這些模式就會無視情境,不分青紅皂白地啟動。即便身處情境根本沒有任何威脅,或是威脅性極低,都會以面對存亡關頭的態度回應。此時的我們會進入高度警覺狀態,並在毫無必要的情況下,耗盡手邊的資源。這就像是家中的警報系統只要偵測到一隻蒼蠅飛進窗戶就會啟動,這種系統真的能讓我們遠離威脅嗎?
戰爭經歷是一種人際創傷情境,可以對人造成複雜性創傷,也會讓當事人產生解離症狀。但人類必須面對的,可遠不止真槍實彈的戰爭而已,最殘酷的戰爭情境,可能是在充滿敵意的家庭環境中成長的孩童。這種負面環境的類型除了與身體或性虐待有關,更和憂鬱、患病,或是無法理解與照護兒童的照顧者有關。若一名母親在產後兩年內歷經重大創傷9,她與孩子之間的連結便會受損,影響兒童日後的心理發展。
自我防衛的本能
此外,人類心智的特性也會讓情況變得複雜。回頭看看約翰的例子,觀察他是如何運用人類與生俱來的防衛系統。這些防衛系統會根據各別情境啟動,且會按照當下的需求調整。舉例來說,當對手的裝備與自己旗鼓相當,約翰就會選擇放手一搏,但如果他當下無法作戰,就會轉身逃跑。
野生動物的行為也是如此,熊與獅子的實力相當,所以可以打上一架,但如果打到一半時,獅子占了上風,熊就會逃跑,而牠並不會感到丟臉。不過如果換成人類,大概就會覺得落荒而逃相當可恥。人的信念、社會的規範與道德標準會對我們產生負面影響,使我們無法看清自己之所以不直接面對某人,或是與某人鬥爭,其實是合理的行為,進而認為自己膽小懦弱,看輕自己。
但這種防衛本能並不僅限於戰或逃,這兩種行為系統都需要當事人有所作為。倘若今天不能戰也不能逃的話,該怎麼辦?當面對攻擊者時無處可逃,要如何自保?自然界的解決方式當然比人類世界簡單得多。在獅群中,其他的獅子會對最強的獅子俯首稱臣,除非牠們能增強自己的力量,挑戰為首的雄獅,但沒有幼獅會嘗試挑戰老大。
然而,如果今天換成小孩,並被老師、年紀較大的小孩,或是家庭成員威脅,也會向他們低頭,並迴避對方的目光,因為這兩種策略才能生存下去,但內心可能會產生一種屈辱感。人體會根據每種情境,從本能記憶中選擇一種最能保護自己的反應,但腦袋卻不會原諒自己的選擇,還會斥責自己,認為「做得太少了」。這種想法會伴隨一輩子,並以各種方式影響著我們。
最後,在生死交關,且完全沒有任何選項的情境,如掠食者將獵物逼到牆角時,許多動物都會靜止不動,進入假死狀態,希望能讓對方失去興趣。經過長期的演化,掠食者知道不要去吃不會動的獵物,因為獵物可能已經死去多時,早已腐敗,吃下肚可能會有危險。同理,當不知道該怎麼做,按兵不動可能就是存活的關鍵,身體跟大腦都很清楚這一點。軍人約翰之所以能活到現在,靠的便是這種生存本能。
正視傷口,才有療癒可能
然而,面對污辱我們的人時,完全不做回應似乎不是最佳選項。從童話故事與電影中可以學到,最偉大的主角面對恐懼時,不會被嚇得動彈不得,也不會向惡勢力低頭,他們會在逆境中求勝。或者更壯烈一點,可能會戰死沙場,成為眾人景仰的偶像,因為他們將理想置於人類生存本能的邏輯之上。
人類習慣改變自己天生的反應系統,而這些改變往往不怎麼管用,我們的天性其實更加睿智,也更簡單。閱讀此章節時,如果你問自己:「為何當時不還手?」答案很有可能是:「因為身體比我清楚該做什麼。」演化讓人類學會一件事,那就是大多時候,按兵不動反而比較好,反擊並非永遠都是最佳的自保方式,完全靜止才是上策。但對那些經歷過重大負面情境,因而暫時喪失反應能力或癱瘓的人來說,可能很難瞭解,其實什麼都不做反而能保護自己。
先前有提過,求生技能並不適用於日常生活,而當花了這麼長時間自我保護,要重新設定自己的心理與情緒系統絕非一蹴可幾。想擺脫過去、起身改變、不再沉溺於往事並撥亂反正的傾向,可能會非常強烈。這些系統曾經是救命稻草,但等逃過沉船的災難踏上陸地後,卻意識不到曾讓我們免於溺死的木板,早已變成累贅的事物。
帶著這塊救命木板去吃早餐、上班,或是抱著入睡,對我們一點幫助都沒有,只會帶來麻煩。一套系統可能只在某個情境下有效,把這個系統當成萬靈丹是不可能有任何的效果,即便有,那也只是一時的,時間久了必會造成負面影響。
此外,我們曾透過失去連結(disconnection)繼續撐下去,但這也會無法察覺到自己正在失去連結。時間久了,當事人便會呈現一些看似和過去經歷無關的心理與醫學症狀,這種情況相當常見。即便對方知道自身問題的來源,他們也會思索,花這麼多時間進行治療,且過程中一定會觸及那些難堪痛苦的過往,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得。他們最想要的,不過是再也不去觸碰這些往事。
持續性負面情境還會導致另一個後果,那就是使人無意識地啟動本能防衛系統,且維持的時間相當長,進而對各種情境一視同仁,無論遇到什麼事,都會啟用此系統。因此,即便主要事件已經結束,系統還是會在不合時宜的情境下啟動。明明是成人,力氣也不比對方小;明明可以脫離某個情境,但系統早已不知道該如何抉擇。精神與情緒永遠都會訴諸當初成功過的回應方式,完全不管這些回應方式早已失效,或是現在使用會產生反效果。總之,在回應情境時,身體依然會嘗試過去的方式。
如果不願停下腳步療傷,創口便不會癒合,傷痛也會永遠伴隨左右。因為內在還不知道危險已經結束,所以身體會時刻處於警戒狀態;我們的保護系統會被阻斷,並以固定的方式,不分青紅皂白地回應當前的情境;由於受情緒麻醉劑影響而感受不到疼痛,便會以為自己已經淡忘此事,或是認為這件事沒這麼重要。我們可能會認為,要讓心理運作恢復正常非常困難,或是覺得與那些深埋已久的情緒與感受重新連結,只會讓自己白白受苦。
然而,置之不理其實就等於明知自家花園埋著地雷,卻放任不管,並相信只要繞過地雷所在的位置就夠了。但有天你可能會跌落在地雷所在的位置,也可能一輩子相安無事,無論如何,我們都無法盡情欣賞花園的美。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