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性不合?還是防禦模式?
什麼是真正阻擋彼此親密靠近、在相處時傷害彼此、讓親密關係無以為繼的原因?答案往往不是個性不合,而是我們在關係中未察覺的過往創傷,以及隨之持續共生的防禦模式。
撰文/胡慧嫚
每個人都渴望親密關係,它既讓我們得到愛,也讓我們得以給出愛。如果借用我稱之為「內心的Google Map—協助清晰看見(事件和言行表象之下)的心理脈絡」的薩提爾「內在冰山圖」來觀看,這表示冰山圖裡「渴望」層次的「愛」、「安全」、「價值成就感」被滿足,同時也意味著冰山圖最底層(也是我認為的最根本核心)的「自我」層次裡,存在著一個相對穩定完整安然的高自我。
你可能也會覺得疑惑,如果親密關係真的如此美好,何以有那麼多人在其中跌撞挫敗?有的人始終深陷其中,彼此糾葛纏繞互相傷害,有的人最終力氣放盡,不回頭地選擇放棄轉身離開?如同世界上所有尚未整合的人事物,都必然存在對立、衝突、矛盾、分裂的兩面性一樣,親密關係固然具有最能滋養我們的一面,同時也最容易喚醒我們內在的創傷,並且隨之引動我們隱藏未識的防禦模式(薩提爾稱之為生存模式)。
關係是毒也是藥
正因為看見親密關係的這種兩面性,我在許多關於伴侶關係、愛情關係、親子關係⋯⋯各種與關係相關的演講或課程中,一再分享一個概念:「關係是毒,也是藥。」也就是說,透過關係,我們可能得到治癒,也可能得到傷害。因為關係具有一種如同鏡子一般的「雙向映照」—它既映照「自己」與「他人」,它也映照「此時此刻」與「過往來時路」。
有一個心理學視點之下對於伴侶的著名詮釋:「一張床上,通常躺著不只是兩個人,而是六個人(加上雙方父母)」,就清楚點出了,在親密關係中,我們是帶著過往,進入關係與另一人相遇。甚至,更進一步地說,連相遇時我們會被對方吸引的當下,往往也是基於過往創傷與防禦生存模式的濾鏡影響之下產生的幻覺與錯判。
都是因為性格不合?
宇欣一直是個理智又獨立的女人,被自己形容是「計畫控」的她,始終擅長也習慣在生活上的工作、經濟、家庭⋯⋯各個面向上,既做出完善的計畫,同時也精準執行。多年來,她都以超強的理智淡定地規劃分析,再加上外人看來不可思議的精力,周全地兼顧包括太太、媳婦、媽媽、女兒、妹妹、員工⋯⋯種種角色。
原生家庭裡,她能穩住性格歇斯底里的姐姐,理智淡定地提供分析勸慰,安排心理醫生;工作上,高效出色的KPI 和冷靜處理問題的能力,讓她永遠是老闆最放心也最欣賞的員工;家庭裡,她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並隨時能承接解決老公不時闖出的禍。除此之外,每逢過年過節時,她不但能順應婆家對於傳統祭拜的堅持,甚至還能每回操辦好滿桌的菜色後拍照傳給公婆檢查⋯⋯。
她一直像個超級電腦般完美地運轉和承擔著,直到身體健康亮起了不容她忽視的紅燈。在被迫放緩腳步接受治療的過程裡,她也再一次面對先生對婚姻做出的傷害。雖然表面上仍是冷靜淡定地一一處理,但是這次,似乎某一種不斷蓄積的後座力已經到了頂點,她開始對於和先生的性格,以及彼此的互動相處感到不耐煩,更對於和先生的對話和溝通的品質感到巨大的失望和挫敗⋯⋯。
「我們的性格真的差太多了,也許應該是結束這段婚姻的時候了吧⋯⋯」她心想。
看見創傷和防禦生存模式
如果我們總是用一句「性格不合」做為一切關係的總結,其實是件很可惜的事情。這個可惜,指的倒不是外在形式上的關係結束(比如離婚或分手),而是我們錯失了一個「透過親密關係,看見自己過往創傷和防禦生存的模式」的機會。也就是說,關係只是毒,卻沒能成為藥。
不論我們遇到關係中的他者有多壞、多惡劣、多渣⋯⋯實際上,我們要清楚的知道,所謂關係,從來都是在彼此雙方的互動共舞之下才會產生。所以唯有我們願意去面對、去探索,那段令我們疲憊、痛苦、心碎的關係的背後,究竟隱藏著怎麼樣的一幅和我們息息相關,卻不為我們所知的心理脈絡圖像,我們才有機會透過關係的映照,把毒,轉成藥,療癒自己,並且重新拿回創造的主權和力量。
控制與被控制 親密關係的共舞
以宇欣為例,當她開始嘗試透過多年來在婚姻裡與先生的互動共舞,她逐漸開始看見了自己過往的創傷,以及包括薩提爾所提到的生存應對模式⋯⋯。
比如她開始看到自己最初對先生心動的幻影,原來是源自於從小對動不動就暴怒(甚至暴打)的爸爸所遺留的恐懼和創傷。「現在想想,那時候我覺得,一個人只要不像爸爸一樣容易生氣,他就是脾氣很好,而且不會喜歡強迫別人、控制別人。」但其實她卻忽略了,在不暴怒的表象之下,「先生其實和爸爸一樣是非常自我的人,只是他用另一種隱微的方式,讓大家被他控制、照著他要的方式走。」(從心理學的視點來看,如果過往的創傷未曾療癒,這種曾讓宇欣受傷的「控制」和「自我」,往往成為她在關係中既想逃離,又因熟悉而不自覺被吸引的要素。)
她也透過探索,在和先生多年來「控制—被控制」的互動關係中,看見自己與先生的配合共舞,那都是她不曾知曉,在過往成長過程中創傷後的求生存模式。比如她看見自己一直以來,在任何關係裡,都習慣把自己逼到一百分,因為在她的底層信念裡,始終藏著這句話:「只有這樣,我才會被愛。」她也看見了自己在成長過程中,長出很多的「應該」—做為一個太太就應該⋯⋯做為一個媳婦就應該⋯⋯ 做為一個員工就應該⋯⋯做為一個媽媽就應該⋯⋯「而且每一個別人設下的目標,都覺得自己應該要替他們達到」。再加上「我不能依賴別人,我必須勇敢、必須獨立」的內在聲音,以及切斷所有情緒感受,只運用解決問題、冷靜分析的超理智生存模式⋯⋯。
這些看見,讓宇欣開始更了解自己,也更明白自己何以多年來在親密關係中,始終以他人為重,始終感到精疲力竭。
運用關係 把毒轉為藥
當宇欣透過親密關係更深刻了解自己之後,她也開始能更深層地看見先生在關係中,言行背後的創傷和求生存的模式。
比如說,她原本感到心動的「很少生氣、不喜歡吵架」,這背後的絲線並不是連結著一個怡然的安穩自我,而是因為在成長歷程中,看著爸媽「吵著吵著感情就淡了」,這讓他有了一個信念:「生氣和吵架,比外遇更傷關係」。而目睹爸爸雖然不斷外遇,但爸媽都有共同的信念:「離婚對小孩很不好」,讓先生也被隱形建構了「只要不把小孩帶回家,就不算外遇」的觀點。
如果我們更進一步地探看,在父母保持「完整家庭」的表象下,先生幼年時過的卻是「爸爸有無數女朋友,我要一直跟很多阿姨相處,又要假裝我們家很美滿」的巨大痛苦。面對這樣的創傷,先生自小發展出來的,就是薩提爾所說的打岔生存模式—面對巨大的痛苦和壓力時,他必須以消失迴避的方式來求生存。
於是面對要結婚進入家庭的壓力時,先生消失;宇欣要生孩子時,先生消失;宇欣生病需要開始治療時,先生消失。而每一次的消失,先生都是借用一段外遇來轉移自己無法承受的壓力(這裡的無法承受,指的是幼年的他。但一個人成年後,如果沒有展開療癒的旅程,在創傷壓力一到來時,往往就會立刻墮入幼年時受傷無力的自己。)而在婚姻關係中與之共舞的宇欣,也開始啟動自己的超理智(阻斷情緒感受,冷靜處理眼前問題)模式,再加上獨立、勇敢、以他人為主的強大隱形信念,她回應的方式就是:自己一個人籌備婚禮、自己一個人去醫院生孩子、自己一個人去醫院接受各種治療⋯⋯。
這段各自勾起創傷並且引動防衛模式的共舞,貫穿了宇欣和先生將近十五年的婚姻,直到她開始在巨大的身心痛苦與混亂之下,展開向內的探索與療癒,並在全新的看見裡,無論先生是否隨之改變,她讓自己開始療癒自己,練習在關係中運用新的模式,而不再用幼年時的防禦生存模式來應對成年後的人生。
這時候,關係就開始從毒轉成了藥。
胡慧嫚
心理諮商碩士,薩提爾成長模式認證合格諮商師,臺北義務「張老師」志工。著作:《溫柔是我,剛強也是我:來自薩提爾的生命啟發》(方智出版)、《找回聲音的美人魚》(心靈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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