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法式味覺遇見東方美食島嶼:米其林評鑑的文化探查

台灣混雜的歷史身世,各種常民味覺兼容並蓄,但要說得上對新味覺的熱切追求,也是近十餘年的事;米其林的登台,呼應的是這個席捲世界二、三百年的隱形潮流。

文/詹偉雄

米其林榜單對台北的餐飲江湖,帶來生態重組的作用,競爭也將更為激烈。

攝影組

法國當代哲學家米歇. 翁福雷(Michel Onfray)是一位美食家,他有一句名言:一種烹飪展示一種身體,也揭示一種風格,或者說,還展現一個世界。從這個角度看,三月十四日的台北米其林星級餐廳發布會是一個社會事件,但不是美食事件,因為《Le Guide Michelin》(米其林指南)影響台灣飲食品味這件事,已經發生好久了。最起碼,二○○七年首度評鑑的日本米其林與○九年的港澳米其林,已經讓許多具地利之便的台灣食客,在短程旅行間領略過這個法國評價系統,許多重度饕客,甚至參與了米其林在東方跌跌撞撞的品味修整歷程。

說它是社會事件,乃是它終究會帶來新的社會結果,也會影響社會內在變遷的速度。許多人都注意到了,台灣出版市場中,食譜書的出版頻率、種類與總量早已超越了財經書,「米其林登台」雖然不直接與這個胎動有關,但它透過各種傳媒所建構的味覺可能性之想像,卻更早地在大多數食譜書的買家心中,或新料理者的眼界地平線上,產生過各種洶湧且推波助瀾的新欲望。

重構生態與身分認同的社會效應

當然,社會對它的強烈反應也是可預期的,一定有很多人說「我不需要這份評鑑」,在他們的想像裡,外國人沒有在地生活個十幾二十年,哪能分辨出台北美食的精髓?更何況,食物是非常主觀的體驗,是身體在長時間歲月中熟悉、交織的味覺敘事,幾乎已經等同於每個人的「身分認同」,任何一份訴諸權威的評鑑榜單,很容易便因挑釁到個人品味,而激起近乎「防禦人身攻擊」般強烈的反彈。

另一方面,米其林榜單也一定會對台北的餐飲江湖,帶來一定的生態重組作用,對於絕大多數想要在訊息汪洋中嘗鮮的海內外食客,米其林指南是一個強力訊號,效應如同求職者的學歷文憑,在篩選的過程中扮演指路者的角色。當然,在全球的網絡經濟中,台北因成為米其林評鑑的第三十個城市或地區,將開始享有「美食網絡」圈內的新社會關係與互動機會,不僅會有更多的美食觀光客來台,台灣廚師進入國際市場的機會也大大增加,其附帶效應則是台北的餐廳競爭將更為激烈。

因此,台中樂沐餐廳名廚陳嵐舒在米其林榜單揭幕前,預告餐廳十個月後歇業的訊息,雖然引人傷感但並不意外,因為短期內米其林不可能有台中版的評鑑(如同東京版外的京都大阪評鑑)。而以法式精緻晚餐(fine dining)為主、經營成本高昂的樂沐必定受到台北米其林衝擊,或許,提早一步宣布關店訊息,反而會激起顧客們的遺憾之心,讓餐廳能在化被動為主動的態勢下,從容落幕。

飲食是身體經驗的美好探險

談論完米其林台北的社會效應,也還是得來談談近幾年方興未艾的台灣美食浪潮。


當我們說它是浪潮時,並非意指電視上疲勞轟炸的美食行腳節目,也不是各種各類餐廳的爭勝比拚,而是隱藏在一個個美食者心靈世界深處的味蕾大開圖景。它們表現在臉書與部落格中對味覺的自我反思書寫,也顯露於對米其林餐廳和在地區域農產理解的人類學式探勘遊記;當然,也包含於對食材、廚具、料理過程、用餐經驗的私人考究。

從這個角度看,飲食不再只是一個獲取營養、維生的動作,而逐漸成為一種「自我創發」(self invention)的過程;追求全新的味覺,不僅止於身體獲得某種過癮的愉悅與快感,而是透過新經驗,為自己的生命沖灌進各種新鮮敘事,使生命有一種「日日新,又日新」的強大主體感受。於此,飲食和讀書、旅行、冒險、哲學思想…一樣,都是為了擺脫庸俗、往復日常生活軌道所作的一種「每一天都將之英雄化」的努力。

過程裡,因為自身對完美體驗的不懈追求與斤斤計較,慢慢確認自己是一位獨特的人,而同時也在美學化的人生中,孜孜不倦地搜羅各種極限體驗,以創作那個可承載更巨大刺激、可敘事更壯闊人生、可深入更幽闇深處的「理想自我」(ideal self)。於此,人生不僅扭轉了被決定的被動命運,還因為對未知的隱隱然嚮往,而讓每一天的生活變得躍躍欲試,充滿渴望。

雖然米其林官方一直否認米其林餐廳不等於米其林廚師,強調它們的評價針對的是支持餐廳運作所需的團隊,但實質的米其林星星社會效果,確實仍是落在「個人廚師」身上。我們知道Gorden Ramsay 或小野二郎是誰,但卻很難記得他們的餐廳名字是哪一家;當然,因掉星而自盡的也是主廚,而非投資者或員工。

其次,翻開米其林評鑑餐廳的五項標準:食材品質、對味道以及烹調技巧的駕馭能力、料理中袒露的個性、是否物有所值、餐飲水準的一致性。其中的第一、第四、第五這三項,其實對星級餐廳是不具區別性的,因為靠誠意與投資即可辦到,唯有第二與第三項根源於廚師個人創作力的選項,才是決勝之所在。因此米其林在進入一九七○年代Nouvelle Cuisine( 新廚藝)的競爭年代後,如藝術品般的擺盤和食材的雕刻化,使料理成為賞心悅目的創作,取代單純的美味成為餐館經營主流,而主廚的社會地位也不再只是巴爾札克小說裡的一個廚子而已,而是等同畢卡索般的創造力奇才了。

此外,我們再細膩一點,翻開米其林個別對三個星等的說明:一星:同類別中,出眾的餐廳;二星:廚藝高明,值得繞道前往;三星:出類拔萃的料理,值得專程前往。敏感的人當會發現:這簡單的說明中,昭示了對現代生活時間表上優先事務「必須重新排序」的強烈信念。如果時間流上的每一件排程都有其機會成本,那麼,一頓好的用餐經驗,憑什麼理由值得你「繞道前往」或「專程前往」,而犧牲生活或工作上其他事務?隨著時代的演進,這答案也愈來愈明白了:人透過飲食,領略驚奇,能使自己的「理想自我」與日俱進,力臻完美。

▲新廚藝競爭年代,廚師個人創作力將成為焦點,小野二郎(左二)為了完美體現食物的味道,甚至須小心保護他的身體。(照片取自維基百科)
透過飲食領略理想的自我

日本東京銀座「數寄屋橋次郎壽司」是一家只有十人座位的三星餐廳,主廚小野二郎捏壽司已超過七十年,為了完美體現食物的味道,他小心翼翼保護著他的身體,特別是他的雙手。在過往的五十年中,他只要外出就一定戴手套,以免他的皮膚沾染到異物,同時他的飲食不吃洋蔥與大蒜、不喝咖啡與酒精性飲料,當然也絕對不抽菸,以確保他的皮膚沒有沾染其他的異味或香氣,而汙染了二郎要創造的壽司原味。在他看來,這也是對顧客享受感官愉悅過程的一種嚴重到幾乎不可原諒的干擾;換言之,二郎的身體已被他自身看成是烹調的器具,必得臻於完美。

台灣因為混雜的歷史身世,各種常民味覺兼容並蓄,常被說成是一個美食島嶼,但要說得上對新味覺的熱切追求,那也是近十餘年的事,米其林的登台,呼應的是這個席捲世界兩三百年的隱形潮流。我們不見得要聽從於它的指令或安排—事實上,二十一世紀的米其林來到美洲與亞洲,早就被修理得體無完膚,甚而危及法國料理的昔日光榮地位—也可以不喜歡那些依據它而進行炫耀式消費的食客,但明白它一路走來的色香味歷史,對我們身邊各種撲朔迷離的力量撥雲見日一番,確實「有助思考」(good to think with, 人類學家李維史陀語)…閱讀完整內容

《財訊》551期-郭台銘說不出口的真相

本文摘錄自‎

米其林評鑑的文化探查

《財訊》

2018/3月第551期